第八十八章 下墜時刻
“原來如此...”
他又嘆息了一聲。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是從前些日子我聊起筆墨江的那刻?”
他並沒有等陸佳回答,已經自己搖了頭:“不對...那是...在白蓮教里,因為我當時表現的太過急切?”
他很快又搖了搖頭:“不對....也不是那時....那麼,是在畫中界?你看到了我的一部分過去的時候?”
“或者是...從一開始見到我。”
他抿了抿唇。
竟是那麼早。
那麼早...。
“那你從什麼時候下定決心的呢?什麼時候下定決心來瞞我,來騙我,來...以這樣的借口來安我的心,教我不要再動別的心思,一心隨你回神筆族?”
原來痛到極處是沒有眼淚的。原來畫中物的身體可以承受住這樣的疼痛。他痛得意識模糊,卻還是覺得好笑。
耳畔傳來陌生乾癟的笑聲,他反應過來,看到陸佳的表情,才知道這陣笑聲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多麼可笑。
期待轉瞬就會成空,溫柔暖意不過僅僅是夢一場,再好的夢也不過是一個夢,他之前卻願意拋下一切,尊嚴,力量,生命...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他以為時間夠短暫就能讓夢永恆。
但命運到底沒有給他機會。
他抬起眸子,甚至笑出了一些眼淚。
他其實很想逃。因為他知道接下來他要說什麼——他剝了自己一顆心給她,被辜負之後到底很難不開口說些什麼,但他要說的那些話,連他自己都是害怕的。
只是,他這一生,可曾有人給過他往後逃的機會?
“對。”他短暫的頓了一下,繼續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想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水族的海圖確實是建立在那個男人的底圖之上。而我和那個男人的死確實有關係,甚至從某種意義來說,是我殺了他也不一定。”
他閃着一雙明眸看着陸佳,神情三分期待,八分癲狂。
他將腰上佩劍取下。那是一把生鏽的斷劍,但斷劍刀刃處他亦細細磨過好多次。
關鍵時刻,這把斷劍亦可殺人。
他將斷劍以刀柄遞給陸佳。
“我殺了你的男人。那麼,我很好奇一件事情——你會因此殺我嗎?”
“阿紜!”陸佳低低喊了一聲。
她沒有接那把斷劍,事實上,她看着白紜的神情,心裏已經隱隱有了悔意。
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但是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叫我阿紜!已經夠了!你拿這個名字叫我,你可知我到底處在什麼樣的境地?”
白紜嗓子嘶啞。
他卻又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是我錯了。”
“選擇的權利總在你的手裏,是我把那把刀給你的,而如今我又怎能嫌棄刀刃鋒利呢?是啊——從一開始,我把我自己放在的什麼樣的境地。屠府、白蓮教、鬼市、畫中界、還有如今的神筆族。從一開始,你就高高在上以一個拯救者的名頭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面。拯救...想來真是可笑。”
“因為‘拯救者’這個身份,就意味着你我從不平等。你高高在上的注視着我,默不作聲的觀察我,覺得我痛了,就給我一顆糖,覺得我累了,就給我一個休息的地方,覺得我受不住了,你就對我說:我帶你走。”
“帶我走...這個詞,聽起來多麼溫柔。但是...帶我走,這個詞一出口,就代表着你從來沒有平等的看待我。你看我像看一個寵物,一個低你一等的東西,一個你可以隨意處置,隨意對待,用一點點同情就可以餵飽的動物。”
“當時...我察覺到了。但是那個時候,我想...就算並不平等,就算是動物,就算我不過是貓狗,那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只要你願意收留我...這些也沒關係吧。所以我更用力的爭寵了,更努力的靠近你了。我發現我受傷你會心疼,我發現我生病你會待我更好一些。我就會通過這些方式更努力取悅你...是的,最後,我真的變成了你的寵物。”
“寵物當然不配得到同等的尊重,搖尾乞憐付出一切也不過為了那麼一點兒針眼大的甜頭,還得天天害怕那一點點甜頭被別人搶走。真可笑。今日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變成這個噁心的模樣了。”
白紜又是一笑。
他自己將斷劍拿起,這一回,他用劍尖指着陸佳的胸膛。
他冷漠的看了陸佳一眼。
只是他的聲音依然是沙啞顫抖的:“你怎麼敢?”
像是一句話尤嫌不夠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又強調了一遍:“你怎麼敢呢?”
陸佳呆怔在原地。
她沉默了好久,但她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可以辯駁的。
她給了一個傷痕纍纍的孩子一顆漂亮的玻璃球,看着那個孩子小心翼翼捧起了球,然後把這顆她隨意給予的便宜玻璃球當珍寶一樣牢牢護在胸口。
然後,她毫不猶豫,又搶過這顆玻璃球,將球砸碎了。
無可辯駁,是她負了他。
她別過頭,不想看白紜,她也不能回答他。
她好像只能說一件事:“阿紜,詳細告訴我當年的事情。”
“把關於小筌的所有你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訴我。只要你的信息和我所知的信息能對上,只要我確定你是無辜的,——我會讓小澤立刻送你去北海,你從此就自由了。”
“自由?你和我說自由?”白紜又尖銳了笑了一聲,他卻又止不住一樣咳嗽了起來。這陣子咳嗽來的洶湧,將他的話語完全打斷,也像打斷了他硬直的脊樑,把他按在了地上。
他咬着牙也忍不住這陣子咳意,卻見手心堅冰又起,這陣堅冰蔓延的往常快的多,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蔓延到他的胸前,但是這一回,他卻在默默想:罷了。
他沒有多去掙扎。
來的真是時候。如果真能結束到此時倒也好,他的一生似乎都在永恆下墜,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墜至底端之時,每次他覺得自己能稍微休息之時,他只要稍一掙扎就會繼續下墜。
上一次並非結束。
那麼——這一次是結束嗎?他還有更深處的煉獄嗎?
他不知道,但他但願是前者。
在那些冰殼蔓延至眼瞼處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