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可謂不煎熬
對陸佳來說,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可謂不煎熬。
就好像把自己的那顆心吊在了懸崖邊上,她之前還能暫且安撫住自己——告訴自己還有時間,告訴自己現下不是去逼問白紜的時候。
但精心編織的網到底只是一個夢網,回到了神筆族,過去的往事又一次變得鮮明和清晰,在所有事情如同潮水一樣朝她涌過來的時候,她不得不又一次一次告訴自己:必須把所有事情一樁一件好好問清楚了。
——只是一問他,若是問的結果是好的,那麼她該怎麼道歉才好,那若是問的結果是壞的,那麼她該怎麼待他才好?
她難道真下得了手?
找尋那個答案的契機——是現在嗎?不是現在,又是什麼時候?
她已經把白紜帶回來神筆族,此地隱蔽兼之四面環水,天氣酷寒連水中都浮着碎冰,此地就像一個天然的囚籠,無論如何,白紜是肯定跑不了的。
她每次想和白紜聊,但每次卻總下不了決心,總覺得拖一拖,再拖一拖才好。
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想提,卻到底還是會被提起。
那天,天還沒亮,陸佳又摸着黑起床——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她也只是為了躲開白紜而已,但是她剛一推門,卻發現白紜早就守在門外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個小凳子坐在她的門前,她若推門必然會碰到他的背。陸佳從開了一點點的門縫裏看到白紜用那雙素白的手撐着腦袋,頭都一點一點,想必是困極了。
從側影她只能看到他一截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就要顫動一下,在外頭還未消退的月光中在地上透出一點點卷翹的影子。
他眼尾都透着紅,紅暈和青影暈染,又憑空給他帶上了三分憔悴。
這個時候,陸佳突然意識到,在這段日子裏,煎熬的不僅僅是她而已。
她沒有推門,只是看着白紜的側影好一會兒,看着他像小雞啄米一樣點着腦袋,直到夕陽在樹梢透出一點點光,這陣光是炙熱的像火苗的,漫灑進室內,灑到了陸佳的眼底,也到底讓陸佳心裏多了好多勇氣。也就在這一瞬間,她好像從自己所呆的火海地獄裏清醒了那麼一點點。
——她終於下了決定。
“阿紜。”她隔着門輕輕喊:“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她說了這句話,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取下了掛在脖子上的吊墜——一把生鏽的鑰匙,然後領着白紜,去了竹屋的門口。
“其實我最初是住在這裏的。這處瓦屋是後來族人新蓋的,所以東西不太多。”
她拿出鑰匙,打開了門口那把生鏽的鎖。
屋內滿是蜘蛛網和灰塵,陸佳咳了一下,然後領白紜進去,她淡淡說:“你隨意看。”
和竹屋外頭的簡單樸素完全不同,竹屋裏面全擺着一些白紜無法理解的東西,腳下是一整塊的玉石地板,最外間擺着一個巨大的拼起來的椅子,椅子上還有軟墊,和他平時所看到的人類的高腳椅似乎構造類似,但形態又十分不同。
“那是沙發。還好沙發比較好做,小筌最初拜託小玉幫我們畫,但是沒成功,他索性自己造了一個。不過樣子還是怪了些,他畢竟沒學過木工。”
陸佳解釋道。
沙發前頭掛着一幅怪怪的畫,那畫是一個方盒子的形狀,畫裏有一個拿着怪異東西的人。
那副畫是用釘子釘在牆面上的,白紜好奇的看了好幾眼。
“那是電視,不過不是真的電視,因為族人好奇,再加上我怕自己忘了這些東西,所以隨手畫著玩的。”
陸佳伸手戳了戳‘電視’,不過是一個輕飄飄的紙盒子。
她看着白紜視線匆匆略過室內的一應雜物,也一一非常有耐心的解釋了。
他和陳筌當時是刻意模仿現代的室內設施來造這一處竹屋的,雖然這些東西大多沒有往日的功用了,但他們還是非常一致的保留了它們的外形。
雖然他們當時不知道有一天陸佳會真的得了神筆族的能力,但是他們還是希望能藉由其他神筆族的能力將這些有趣的東西一一變現。
兩個人就像是在時間洪流里迷了路的兩隻螞蟻,仍然固執守候着自己的往事和回憶在新的時間裏駐足不前。
他們頑固的造起了現代的房子,哪怕這是一處沒有任何功能的空屋子,但他們懂,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們能互相明白。他們也能在互相的依偎回憶中感到慰藉,慰藉這個時空中他們還擁有彼此。
後來,一隻螞蟻先走了。
剩下的這隻螞蟻在一條小魚面前展示這些被時間捲走的過去。
她有些恍惚,有些迷惑,更多的是難以忍受的傷心和悔痛——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什麼,悔痛什麼,傷心和悔痛能讓現在變得有什麼不同嗎?
她帶白紜去了他們的書房。
這是一處不大的房間,只有十多平米,屋內很擠的勉強擺下了兩張木頭桌子,一張桌子上擺滿了畫紙調料,另一張卻擺滿了書籍捲軸。
屋內東西散亂,七七八八貼着好多畫。有些是陸佳畫的,有些不是。
而白紜卻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雜七雜八的畫,待到陸佳推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牢牢釘在其中一張擺在桌面上的畫。
他走了過去,蹙眉看了好久。
他再回頭看陸佳的時候,表情都有些恍惚了:“佳佳...你...帶我看這些是為何?”
陸佳深深吸了口氣。
她說得有些艱難,但是還是努力去說出口:“阿紜,這張圖你見過嗎?”
白紜一雙明月似的眼睛牢牢盯着她,他嘴唇抖了抖,卻到底沒有說話。
陸佳嘲諷一笑:這人就是這樣,哪怕證據已經擺在了他的眼前,他不想說的,就絕對不會說出口。
所以自己沒有選錯。
“這張圖,就是你說的所謂水族至寶——海圖,對嗎?”
她看着白紜,眼睛是從來沒有過的鋒利:“你當時告訴我,海圖是水族最大的秘寶,你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水族可洄遊的所有江湖溪澗海——可是前幾日,你卻告訴我,你們的海圖上還畫了筆墨江。”
“筆墨江雖名字是江水,可實際上是雪水化來,而從高山之巔上留下來的化雪之水——水族怎麼可能會洄遊此處?筆墨江內從未見過任何生靈,而——神筆族內的筆墨江,除了神筆族人,誰能繪製出來呢?”
“當時我就猜到了,你們的海圖就是我房中掛的這一張!”
陸佳閉了眼睛,淚水就掉了下來。
“可是啊——這張海圖。是我看着那個人一筆又一筆親手繪製而成,從輪廓到山巒,從山巒到河湖,若是他未曾踏足之地,他一定會一一出去打聽推敲。世界之大,這圖中他自己也不確定,只能推敲的細節也有很多,我最初以為這張圖不過是他的一場荒唐,但是後來五年我逛遍神州大陸,才知道他的聰穎勤勉,因為——哪怕是他未曾踏足之地,他亦是畫的七七八八。——這怎會是你水族的海圖!就算你水族的海圖真不是這一張,也定是在這一張的基礎上補充繪製而成,對嗎?阿紜。”
這一番話,她先開始說的顫抖,說道後來,聲音卻冷了。
好像所有炙熱的情緒撞上了冰冷的海水,還沒有爆發便已經消退化作堅冰。
白紜是聰明的,陸佳剛一開口,他就明白了前因後果——他的眼睛亦是一下子紅透了。
哪怕是他慣來懂得隱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但這會兒,他也維持不了自己的雲淡風輕。
他看着陸佳,手在抖,身子也在抖。
他紅着眼睛,以左手按住了右手,勉強止住了身體的顫抖,他抬起眸子,唇畔卻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