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應天賜成王
?露天裏大概沒有第三個人,夏日炎炎,火燒火燎的,高高的油房山像一口巨大的深槽大鐵鍋反扣在龍王鎮的背後,陽光火舌一樣在這鍋背上貪婪地舔着舔着,舔得應主任心中的燥毛起卷卷。“媽的……******……”
應主任像蝸牛一樣,慢慢向山頂爬去,一節白蠟蠟的山路,像蝸牛的爬漬,淚花花地貼在這顆山螺絲屁股後面。
“應、主、任——”一串喊聲從山頂上像蛛絲一樣、垂下來,揪着應主任的耳朵。
“喊,還喊,喊他媽媽的……”應主任剛剛吃飽喝足,想就着電扇午睡,那個聲音就像爪子一樣伸過來抓他。
“我不是應主任,不是。”他想擺脫那爪子。
“應主任……應主任……”我不是不是不是,******這天下就只有一個應主任。他覺得“應主任”是一條捆仙繩,把自己里裡外外拴死了,自己如何也掙不脫,即使像黃鱔一樣光溜溜也掙不脫。
“應主任,應主任”,那個聲音不依不饒,硬是把他拎了出去。他只來得及抓了一把大蒲扇。
應主任只穿一條短褲衩,祼.露着豐滿肥厚的皮.肉。光線照得他的肉身“哧哧”冒油。油水順着他肥.乳的深溝流下去,淋濕了褲衩。他相信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給煮沸了。要不幹嗎“狠吃狠吃”地往外冒大氣?
他只好不停地搖蒲扇,一步一揺,一步兩搖,就像一隻受傷的大蝶,撲騰着僅余的一掛翅膀,慢慢地上了山頂。
“果然是你。”
“要不誰還請你得動?”
“你該唔喊我的名字。”那喊他的人先是在樓下,待他下了樓人家已經到了山邊,等他開始上山,他人已經到了山崾,他是被那人喊上山頂的。
“滿鎮的人誰不能喊你的大名?”請他的那人就站在山尖尖上,襯衫長褲,背着雙手,作問天狀。
“喊我幹啥?”
“講一句話。”“就一句。”“一句。”“別玩笑了,就為了一句話,用得着大熱的天爬這麼高?”
“玩笑?不開。”
“你也不嫌熱嗎?”
“你難道熱?”“廢話!熱得要命。”
“怕熱不是農民。你難道這麼快就忘了,很多很多這樣的熱天,我們就是要在這樣的天氣里鋤草、掐花尖、掰花芽子、噴農藥……常常要曬到兩三鍾才回家吃午飯,不比你空手爬山熱嗎?”
“你……我……”應主任盯着簡洛,他見瘦長瘦長的簡洛就像是太陽的一部分,就是太陽的一條根,雖然站得很高,卻扎得很深。因為只有扎得很深很深,才會站得那樣穩。
簡洛清亮無汗,簡洛平和照人。他已經是太陽的一部分,才不會懼怕太陽的暴烈。
“那一定是句值錢的話。”他終於問出了這一句。應主任很明白簡洛這個人,這人不會無的放矢,更不會輕易浪費可以勞動的時間做毫無意義的事。
“不是錢,是價!”簡洛不再看天,死死地盯着應主任,那目光竟比驕陽更暴烈。
應主任又覺得太陽反而成了簡洛的一部分,簡洛身披金光,簡洛頭頂白日,簡洛就像剛剃了鬍鬚的南極仙翁。
簡洛確實清亮無汗,簡洛一派悠然。
“好,你講。”他已經貴為主任,但在這個比他年輕得多的農民面前,卻顯得不夠底氣。
“好,我說:芋子湯泡乾飯一嗍就是一碗,一嗍又是一碗。”
“媽的,連你也捉弄我?這麼高的山,這麼熱的天……”“我像嗎?”“這一句話早就耳熟能詳,沒有一點新奇的。好,你給我解釋解釋。”
“這一句,縮成了個兩個字,就是‘好吃’,一個字,就是‘吃’!我這是提醒你,端午節到了,也到了你吃喝工作的旺季。妻多傷心,酒多傷身,身為酒王,該當清醒。”
“怎麼,你也罵我?”
“我是罵你嗎?當初我倆交心,一個求官想政通人和,一個求學思百廢俱興。你當了鄉鎮幹部幾年,沒有什麼政跡傳揚,倒是博得了酒王的美名,還在我面前開口就是值錢值錢!這就是我們當初所要追求的嗎?”
“喝酒那是應酬,上了場子,那個陣勢,由不得我不喝。”
“那不過是一種遁詞。我是勸你要節制,太過了對身體和影響都不好。大吃大喝使你陞官很快,也能很快就敗壞了你。”
“我知道你怨我。”
“我怨?嗯,你老是用字不準。”
應主任不待再說,簡洛已經轉了身,悠然舉步:“好個應天賜,你可要好好地吃!”
應主任一時已不覺熱,他覺得胸腹間多了一種膨脹,既憋且抑,壓倒了一切。再看那簡洛,已飄然下山去了。
“我能不吃嗎?!能不喝嗎!?”應主任對那背影大聲吼,“你不能怪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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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應天賜是個很出色的壯勞力。他跟簡洛的父親學手藝,得到好師父的影響,在干農活的本事上,他是唯一能與簡洛接近的好手。但他要比簡洛大上四歲,以四年的時間差,與簡洛在體力和智力上勉強拉近,簡洛才沒有他當外人。
可這才兩年一過,天賜的身體就嚴重變形,如今的簡洛能挑七十匹沙磚翻山越嶺,那可是五斤重一匹的,看天賜的樣子怕是挑四十匹都很難了,簡洛這才要勸說天賜一通。引他上山,只不過是要加深他的印象,同時也看看這位父親苦心培養過的徒弟把身體敗壞到啥程度了。
看來都很糟!這次勸說的效果和應主任的身體!
兩年前應天賜能挑三百斤,天賜一天能挖一畝土。兩年前天賜成了應主任,一頓飯飲白酒的量從半斤、一斤、斤半,一斤八兩,兩斤,到突破兩斤,稱雄餐桌,不久就成了酒王,據說成了酒王后酒量又有不少的增長。酒王的重要,成了在龍王鎮無他不成宴的怪現象。
半年前天賜已經腆着個大肚子,半年就有人喊住他,取笑道:“應主任,你還不趕緊找徐計辦想想辦法,超生要罰款喲!”天賜只好厚着臉回答:“正在設法,正在設法。”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活着還能不吃?官家多是吃家,官字兩張嘴,官爺多會成為飲食菩薩,世態如此,怎能怪我應天賜?不會比平常更能吃,怎麼會當官?要是沒有這麼好的吃喝本事,你以為上鎮上來當人主任那麼容易?
簡洛他一個從來不******的少年書生,老實農民,怎麼能明白我應天賜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