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柳大夫撥弄片刻,又捏了一撮放到鼻下細細嗅着,一面念念有詞,「油菜籽,生地,白芍,當歸,川芎……不錯,果然是防婦人有娠的方子。」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楚瑜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她吩咐人好生送柳大夫出去,回來時臉上已經連一點笑模樣都沒有了,真真是「艷如桃李,冷若霜雪」。
盼春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可不說話也不成,只得小心翼翼的望着楚瑜臉色道:「小姐您別太着惱了,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姑爺他不是那樣的人……」
「誤會?」楚瑜冷笑,秀麗的眉眼在盛怒下帶着幾分尖銳,「罪證確鑿,你還想說我冤枉了他,到底是你糊塗還是我糊塗?」
盼春不敢說話了,這會子楚瑜正在氣頭上,若是沒眼色頂撞了她,自己興許也沒好果子吃。
見楚瑜蹬蹬兩下步入內室,盼春忙也要跟上,誰知楚瑜啪的一下便將房門關上,二話不說將她攔在門外。
盼春低聲下氣的叩門,裏頭的人只不肯應。
這下連她也無計可施了,只好遷怒於身畔的望秋,「都怪你,好好的說什麼身孕不身孕的,偏惹出這樁禍事來!」
望秋感到十分委屈,「我不也是為了小姐好么?再說了,就算不是今遭,遲早也會翻出這筆舊賬,你以為瞞得過誰?」
理當然是這個理,可是一路上好好的,回到家中偏有許多不痛快。盼春只覺得頭皮發癢,跟有無數只虱子爬似的——這都叫些什麼事呀!
從日中一直到夕陽西沉,楚瑜始終將自己閉鎖在房門裏不肯出來,盼春等人想勸又不好勸,唯有仔細留神,隔一炷香的功夫,便將耳朵貼在牆壁上,聽聽裏頭的動靜:自家小姐並沒有氣得砸東砸西,可是這種詭異的寂靜更令人不安——若是她想不開自尋短見可怎麼好?
當然,就算懸樑自縊也該有踢倒板凳的響動,事實是並沒有。可盼春望秋並不敢稍離半步:女人家最喜歡鑽牛角尖,自家小姐雖素性爽朗,指不定會因此事萌生死志,她們可萬萬不能看着慘劇發生呀!
如是千迴百轉,兩個丫頭心裏倒煎熬得不得了,等到了飯點,正猶豫要不要再叩一道門,誰知楚瑜卻自個兒出來了,見了二人詫異道:「你們杵在這兒做什麼?」
盼春謹慎的望了眼她的面容,「小姐您還吃得下?」
「我為什麼吃不下?」楚瑜淡漠說道,「人是鐵飯是鋼,我可不想做個餓死鬼。」
二人面面相覷,自家小姐秉性孤介,每常因為一點小事都能鬧得天翻地覆,逢到這樣驚人的內幕,反倒表現得和沒事人般,真是奇了怪了。
望秋試探道:「小姐不如等姑爺回來再開席?」
飯桌上最好敞開說話,矛盾解除了,她們這些下人也能安些心。
「不必了,誰知道他早晚才回,咱們且用咱們的。」楚瑜說道。
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負氣的意味,可她神情淡淡,很難讓人相信她在真的生氣。
不知怎的,兩個丫頭反倒心跳如鼓,覺得這樣鎮定的小姐迥異往常。
華燈初上時朱墨方回,楚瑜如常在廊下迎接他,寬下外衣,並趕他去凈室,並未有一字半句提起今日之事,回頭卻警告兩個丫頭,「柳大夫過來問診,你們不許向外人提起,否則我絕不輕饒。」
望秋口裏答應着,悄悄向盼春投去詢問的目光,盼春只看着她搖了搖頭——她亦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這一晚並沒有任何異狀,夫婦倆遠道而歸想必是累了,並沒有發出令人面紅耳熱的聲息,除此之外,亦未有吵鬧責罵之語,似乎只是安睡。
然而守在碧紗櫥外的二人皆耿耿難眠,覺得這安寧委實有些反常,好比海上風暴來臨前的平靜,令人心驚肉跳。
晨光微露,楚瑜送走上朝的朱墨,便喚盼春望秋進來為她洗漱,同時漫不經心的吩咐道:「把我這一季置下的新衣收拾出來,妝奩也帶上,此外看看還有什麼好安置的,一併捎上馬車。」
盼春大驚,「小姐您要往哪兒去?」
莫不是一怒之下想私逃吧,那可真是把面子裏子都丟乾淨了。
「哪兒?」楚瑜嫣然一笑,居然異常生動明艷,「當然是回家中去,這裏住不得了,難道楚家也留不得么?」
原來只是回娘家,盼春鬆了口氣,現在這麼個情勢,散淡散淡也好,總比鬧得勢成水火要強,不過……她猶疑道:「小姐您不同姑爺說一聲么?」
「有什麼好交代的!」楚瑜不耐煩的垮下臉,「你把他當成靠山,殊不知他卻把你當成手心裏的玩意兒呢,這樣的人還對他死心塌地做什麼?」
由此,盼春總算聽出來,自家小姐着實生了大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姑爺,而是一言不合就要回娘家消火去了。
楚瑜瞪着這兩個心腹,「你們若是想留下來,也隨你們的意,不過,以後就別再認我這個主子了。是去是留,全在於你們自己。」
她昨日就已打算清楚,今早上聽聞南嬤嬤隨買辦去了集市,就立刻籌劃起來,實在也沒有太多時間考慮。
二人忙道:「婢子自然是跟着小姐您的。」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一輛馬車便轆轆駛出朱府的西門。成柱從紅柱旁遙遙望見,忙彎腰致了一禮,誰知楚瑜卻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氣,只裝作沒瞧見,引得這忠厚侍從好不納罕:明明去衡陽的路上還有說有笑的,怎麼忽然之間就變樣了?
倒是望秋很想向他透露些許口風,可惜被楚瑜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不得不認命地闔上青簾。
楚瑜走得痛快,心裏可沒有表面那般決然,倒不是畏懼朱墨的反應:他犯下這樣的惡行,還有臉來找她算賬?
只不過,從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未跟家中知會一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回府,也不曉得家裏人願不願意接納她。
一個女人,得不到夫家的垂愛,又得不到娘家的憐惜,她該如何在這險惡世上生存下去?
思緒亂糟糟似扯碎了的棉絮,以致於楚瑜看見國公府門前那兩個石獅子時,下意識的吐了口氣,因為眼前的一切與從前並無分毫變化。
下人們見這位六姑奶奶驟然來訪,雖有些驚詫,卻還是熱烈的表示歡迎:世人最是勢利眼,朱十三權勢煊赫,眾人自然要給其妻室三分薄面。
不知何時,楚瑜心底的那人又變回惡名昭着的朱十三了。她勉強向僕婦們點頭致意,穿過遍佈藤蘿花的院落們,便徑直來到三夫人何氏房裏。
何氏剛用過早膳,正在和幾個丫頭商議這一季裁製春裳之事,不料楚瑜冷不丁撞進來,猛然撲到她身上,揪住她裙子便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
「這是怎麼了?」何氏的詫異溢於言表。
她亦聽聞楚瑜回京的消息,因念着楚瑜過度勞乏,本想着過幾日遣人過去探問一聲,誰知楚瑜卻一聲不響的自己回來了。
「是誰欺負了你?」何氏撫摸着女兒汗濕的額發,心疼不已。她立刻想起京中寵妾滅妻一類的傳聞,本來這種西風壓倒東風的事也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