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女公子,人生大幕正式掀啟
“唷,小白兔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為被大灰狼吃了呢!”
武三思歪頭,斜睨了婉兒一眼。歪頭的一瞬充滿孩子氣,隨即卻又面目猙獰了。他踢踢踏踏走近婉兒。走得很慢,似要乘這一小段時間,觀察自己的靠近引起的婉兒神情的變化。
好奇?恐懼?厭惡?
婉兒不清武三思到底意欲何為,只得站定,卻也面不改色。這梁王身材雄健,寬額濃眉,五官稜角挺括,倒也生得風度不凡,尤其那唇,唇方口正,唇線分明朗潤,這讓他的雄剛中又多了一種妖氣,一種不加掩飾的慾望。
“可惜了這張好看的嘴,竟吐些不着調的渾話。”婉兒在心裏嘀咕。
武三思高大的身軀逼近,婉兒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氣息,是很奇怪的涼淡,混合著艾草的微香。婉兒屏氣,斂眉垂瞼,卻眼見得一雙大手伸來,待她反應過來,自己的下巴已經被他握在手裏。那雙手卻是一片冰涼,婉兒心裏一震。
武三思手上用力,婉兒被逼得抬起下巴來。武三思俯身,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宮女如意見此情狀,失聲道:“梁王,您莫亂來,若是天後知曉……”
武三思打斷:“一邊兒去!”
如意嚇得不敢再言,哆哆嗦嗦侍立一旁。
武三思直直看進婉兒眼睛裏,像要在那裏找尋什麼。婉兒垂下目光,本能的低聲喝道:“拿開你的臟手!”
她一出聲,武三思倒是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小女人竟敢呵斥他,從來他要的女人,哪個不是眼巴巴的要往他懷裏鑽。而這個女人說,拿開你的臟!手!
“不拿又如何!”武三思再度逼近,他的唇幾乎挨着婉兒的臉,涼薄的艾草藥香悠悠吹在婉兒的臉上。
驀地,只一瞬間,婉兒已從頭上拔下簪子,抵在了武三思的胸脯。“梁王,請自重!”婉兒恨得咬牙,卻也吐詞清晰有力,沒有絲毫露怯。
武三思又一怔,他的目光在婉兒臉上游移。他的神情先是困惑,慢慢兒的,顯出一個燦爛的笑,嘴角兩側居然露出兩粒淺淺的酒窩。“原來你不是小白兔,你是一匹小母狼。”武三思用一種瞭然的口吻說,“知道嗎?我們是一種人。”
說完,就像剛才突然握住婉兒下巴,武三思突然撤回手,轉身便走。
他到底要幹嘛?婉兒當真被他的舉動弄糊塗了,攥着簪子,杵在原地。武三思走了兩步,又頓住,回頭瞅她。
武三思:“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特別特別不喜歡黃昏。所以黃昏來臨時總想找點樂子。”
回到房裏,如意趕緊吩咐下人燒水,又找來帕子,拉婉兒坐下。婉兒不解其故。如意將她推到鏡前。婉兒望見鏡里的自己,下巴兩道緋紅的手指印,是剛才武三思的成果。她原就白凈,顯得手指印愈加悚目。
如意用帕子蘸水,忙着給她熱敷,一邊兒念念道:“您明兒一早就得覲見天後,千萬不能讓天後瞧見……”
婉兒撲哧一笑,如意這小妮子原來也是個沒心機的,連一句假意關心主子的話也沒想着說,只怕挨天後責罰。
婉兒一笑,如意便知自己剛說錯話了,鬧了一個紅臉。
靜靜敷了一會兒,如意取了帕子,仔細檢查,口裏道:“這梁王也真是——姑娘與他無冤無仇的,下手這麼狠。”
婉兒聽出話里意思了,武三思素常與宮人都這麼打鬧的,大家都習慣了,只是今天下手太重。
婉兒沉吟道:“平素這宮裏宮外,梁王都這麼來去自如?”以她所知,外男鐵定不能這麼隨意進出後宮的。
如意:“那當然,天後就梁王和周國公這兩個本家侄子,寵得緊呢!梁王三天兩頭就進宮請安,都快住宮裏了。”
婉兒:“聽說太子賢也常進宮呢。”
如意望婉兒一眼,“姑娘消息還真是靈通。”
婉兒笑道:“經常進出後宮的就那麼幾個男人,不止你們愛議論,在掖庭宮也常聽人說呢。”
如意也自是笑了:“皇上身體越發不好了,便讓太子監國,天後輔佐,所以太子經常進宮來,與天後商議政務。”
“哦,原來是這樣。”婉兒望向鏡里,下巴的紅痕已經消退,幾不可見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宮人通報。天後召見。婉兒早已準備妥當,她去北廂房拜別了母親,隨即隨宮人進宮。
夾道盡頭,便是天後寢殿迎仙宮。宮人卻沒有在殿前停步,而是徑直往前。婉兒納悶,卻也不問,一徑跟着就是。又走了約一里地,到了宮城北面一幢兩層小樓。樓口懸一門匾,上曰:修文館。
婉兒內心猛震,眼眶頓時便紅了。修文館,這是祖父當年工作過的地方。雖然從未見過祖父,在掖庭宮時,母親卻常與婉兒講祖父的傳奇故事。婉兒聽了許多年,在她心裏,祖父形象宛然,好像從未離開。
修文館門裏,走出幾位外庭官員打扮的男人。婉兒一見,忙侍立一旁。官員們瞥了婉兒一眼,便匆匆往皇城北側的邊門走去。婉兒心下恍然,外界早傳說天後蓄養了一批學士,經常出入修文館。平素臣僚上朝都走正南門,這些學士為不引人注意,特地走皇城北側邊門,外界都稱他們為北門學士。
天後居然在修文館召見自己,婉兒又回想起前日裏天後特意叮囑的話,“從今天以後,你便是我的人,你且記住!”心裏當下明白了幾分。
婉兒隨宮人入修文館。
不愧是大內第一藏書樓。樓里高梁大柱,屋宇軒亮,佈置清簡,四面皆是擠滿書簡的書架,空氣里隱約流溢着混合著墨香與塵埃的氣味。
婉兒不禁深深吸一口氣,她太喜歡這裏了。
李夫人已在樓梯旁等候了。她望向婉兒:“請上官才人隨我來!”
來不及多想,婉兒緊隨李夫人上樓。腳步踩在樓梯,橐橐聲在樓里回蕩,迴音清曠,大氣明朗。婉兒想起從前,祖父也曾在這樓梯上下,也曾像她這般聽着這清曠迴音,心裏更激動了。
二樓佈置簡約,除了滿牆的書架和書,房間正中便是簡單的木桌木椅。桌面碼放着成堆的書簡。幾位女官正在埋頭工作,有的摘抄,有的查閱書簡。窗畔的椅榻里,天後正襟危坐,手裏正接過女官遞過去的資料,天後打扮亦乾淨利落,幾無華麗修飾……這裏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完全不同迎仙宮裏的荼蘼。
“你過來!”天後的女低音徐徐響起,在空曠的屋宇下,她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威嚴。
婉兒聞言走過去。天後上下打量她。婉兒的打扮亦是素麗爽凈。天後滿意的點點頭,緩緩道:“這裏,是你祖父供職過的地方——”她抬眸審視婉兒,見婉兒神情泰定,又繼續道:“你祖父上官儀蒙先帝賞識,入職修文館,后又做了當朝宰相,文壇盟主。你若願意助我功成,你祖父當年的輝煌亦是你的將來!”
婉兒定定地望向天後。她的內心開始沸騰。她血液里的家族基因開始蘇醒。她是上官家族唯一的後人,她是女公子上官婉兒,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家族先輩追逐權力的野心和慾望。繼承先祖遺志,完成他們的夙願。她上官婉兒義不容辭。
婉兒靜靜道:“我願祝天後功成,但有一個小小要求。”
“說。”
婉兒:“請天後從此以後喚我‘上官’!”
婉兒立在窗畔,長安五月的清晨,陽光亮媚,萬物舒展。婉兒再抬頭,望向遠方,天盡頭,終南山的壯偉輪廓在裊裊晨靄中,若隱若現。這是祖父當年經常看到的景緻。
總有一天,祖父會為她驕傲的。
公元676年,上官家族唯一後人,女公子上官婉兒,人生大幕正在徐徐掀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