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別恨皇后
“婉軒。”高宗輕聲念道,負手,立在門楣下,抬頭望着門匾上這兩個秀勁大字。“好名字。”他略一沉吟,嘴角展笑,回身瞥一眼隨從,似在問,你們覺得呢。常公公忙巴巴地迎上前,一邊兒琢磨着該怎麼就這婉軒說幾句奉承話,沒承想高宗並不理會,已邁步踏進院落里。
常公公突然記起,咱們這位皇上平日裏原就不喜歡聽下人諂媚。一是生性本來沖和,不喜客套和場面話,二是抱恙已久,身子骨孱弱,平素行止均以節省元氣為目標,你若眼巴巴的說了,他也最多瞧你一眼,懶得搭理。
對常公公而言,終於不用繞過上官儀這樁舊案別彆扭扭來讚美他孫女了,這麼一想,他更是笑容可掬的跟了進去。
婉兒領着下人疾步前來,緋紅着臉行禮,問安。她剛剛與如意、如念兩丫頭在房間打雙陸棋,竟沒察覺皇上進院……主要是,沒想到皇上真會上她這來。
高宗擺擺手,低下頭笑望着婉兒。他身量高拔,形體欣長,翩翩皇家儀態,渾身上下又偏無帝王的驕扈,卻多了長者的儒雅。婉兒被皇上看得相當舒服,竟也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了過去。
一長一幼就這麼淡笑着對望了一會兒,立一旁的常公公瞠目,他眼神轉向如意、如念兩丫頭,目光很是嫌棄:你們主子到底是掖庭宮鹹魚翻身的,一點兒也不懂規矩,敢這麼看皇上。
高宗略略掃一眼院落風景,便逕自往房裏走。婉兒忙跟上去,卻是和皇上並肩進的屋。她竟和皇上走一塊?!常公公連着咳嗽。婉兒和皇上一併回頭望了他一眼。婉兒臉上的神情是無辜:公公你病了?皇上臉上的神情是:得了老傢伙,別掃興了……
得嘞,隨你們去吧。常公公住嘴,不咳了。
高宗在主位就坐,婉兒奉茶。高宗瞧一眼茶杯里那色澤深褐的東西,屏住呼吸,抿一口。果然難喝!
“庵茶!”高宗眉宇微蹙,將茶杯置桌上,再沒碰過。
婉兒神情困惑,卻也不敢問,只一旁立着,靜候皇上吩咐。
高宗瞧着面前的女子,年紀尚幼,身形頗瘦弱,面貌也算不上絕色,眉目間卻自有一種蕭疏、一段風神,那是得自上官詩禮簪纓之族的真傳,整個大唐,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她祖父上官儀可曾是自己的宰相哪,從先帝太宗到自己的朝堂,真真是兩朝元老,沒想卻因自己一時糊塗,受牽連害死……高宗心下唏噓了一回,自是有些慚愧的。
高宗目光又落回茶杯,淡然道:“你這茶是直接沖灌而成?”
婉兒低聲回道:“是。”
高宗瞅她一眼,眼裏的笑意彷彿在說,也就你們掖庭宮那土老帽的地方才這麼喝茶,但嘴裏卻說:“以後多學學煎茶、煎水,煮茶可是門學問——還有你院裏也種些牡丹、芍藥、臘梅這麼些顏色明亮的花卉才好,年紀輕輕怎麼就種些翠竹、菖蒲,太素淡——不過都不急,這宮裏頭的日光長得很,有的是時間,你也要學會打發時間……”
高宗絮絮說來,完全沒有皇帝的架子,也沒有為人君的輕慢,倒完全是長輩口吻,好像他就是關心自己的一位父輩或祖輩。婉兒鼻子一酸,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對她說過話,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了。婉兒暗自按捺情緒,耳邊又響起皇上的聲音:“你閑來無事便多多練習打雙陸棋,皇后喜歡——”
他在教自己討天後歡心,婉兒領其意,回道:“是。”
“還有——”高宗又道,“莫惹皇後生氣。”
婉兒再回:“是。”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道:“別恨皇后。”
婉兒急急地偷瞥皇上一眼,忙回道:“婉兒不敢。”
高宗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是‘不敢’,是一點恨意都不要有,你的人生還很長很長——”
婉兒明白了,皇上今日到訪,是來教自己規矩的,教她如何在後宮在天後身邊活下去。
“皇上……”婉兒感激地叫出了聲,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又突然覺得什麼都不用說。
她抬眸,正好迎着皇上的目光。如剛才進院子那會兒,皇上笑望着她。她懂了,便也微笑着回望過去。下午的陽光自窗欞進來,散漫的灑在這兩人身上,慢慢兒的,他們的衣襟、髮絲、眉鼻尖兒,也像是起了毛茸茸的淺金黃色。
常公公自窗外瞧着這傻笑的一對兒,一拍腦袋,心下琢磨,“皇上這病怕是嚴重了。”
高宗前腳剛出婉軒,後腳便有宮人通報。
天後召見。
天後的人果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婉軒。
婉兒隨宮人走進迎仙宮。宮內流瀉着馥郁濃香,似有麝香的激烈,也有果味甜香,似還有草藥隱香。婉兒久聞天後為永葆青春容顏,一直在用美容秘方,想必這氣味便由那配方而來。
立在大殿裏,婉兒倒是格外懷念殿外黃昏空氣里的清涼。
天後斜倚鳳榻,慵懶地撐着胳膊肘。她周身洋溢着貴婦的倦怠和一種迷離的慾望。但這慾望似迷離卻不迷茫,反而噴薄而出,像一種武器,所到之處無可阻擋。連婉兒作為尚未有男女經驗的女兒身,都能感覺到這種誘惑的迫力。瞬間,婉兒便明白了高宗對她的痴纏。
行禮問安之後,婉兒垂眉侍立,等着天後訓話。
“抬起頭來!”天後說。她的聲音充滿魔性,有着女低音的性感、渾厚,又清晰威嚴,與體態的慵懶形成天壤之別。如果有人用這種聲音與你說話,你會不由得呆住,聽她講話。
婉兒抬起頭。
天後繼續用她的魔性女低音講話,每一個字都釘進了婉兒的心裏,這以後許多年裏都不敢忘記。
天後:“不錯,你今天還是皇上的才人,但從今天以後,你是我的人!你且記住!”
婉兒不明其意,但以她已有的對皇后的了解,她知道不必多問,皇后自會帶她找到答案。
婉兒回:“是。婉兒記住了。”
出迎仙宮時,暮色降臨,漫漶長安,黃昏里,陰陽交接處,空氣中混合著些許白日的塵味和夜色的微滋。婉兒緩步走在迎仙宮與婉軒之間的夾道,留意身後如意的腳步。
高宗剛離開婉軒,自己便被迎仙宮聽訓。看來,天後派給婉軒的如意、如念這倆丫鬟,不過是來替天後監視自己的。想來,高宗與她說的話,也一字不落的傳進天後耳里了。
罷了,自己無家無勢,只與母親相依為命,身家倒是清白的很,也不怕她天後派人監視。婉兒微微聳肩,腳步輕快起來。
遠遠地,婉兒瞥見婉軒門口斜倚着一個人。瞧那身姿,婉兒認出便是那日在甬道堵她的登徒子武三思。
婉兒慢慢走近,她的腳步聲灌進武三思的耳里,他也不回頭看她,只望着牆上的一線長天,臉上顯出一種深遠的憂鬱之色。從這種紈絝子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婉兒頗為訝異。
“唷,小白兔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為被大灰狼吃了呢!”武三思弔兒郎當的說。瞬間切換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