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原來這便是小母狼的氣味
深秋之夜,星稀月晦,天幕橫亘着深久的孤寂,彷彿在為人世間的種種分別默哀。
太子府太子寢殿外間。子木仍背對太子坐在房間另一側的陰影里。太子仍在案前落座。
這是兩人的第三次見面,也將是最後一次。
子木已與太子討論了公主大婚之夜行動的種種細節。太子欲起身,為子木送行。依子木習慣,他總是開門見山,話一說完便立即要走的。此時卻見他仍保持盤坐姿勢,並未有離開的意思。
太子重又落座。
子木抬頭望向窗外,似在沉思。黑魆魆的房間裏流溢着一種古怪的哀傷。默然片刻,只聽子木道:“前太子死因一旦公佈於眾,便會對天後造成毀滅性打擊,殿下身為人子,是否可曾有片刻猶豫?”
太子一怔,他沒想到子木這樣一個江湖人士,會問他這樣的問題。太子略想了想,嘆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與天後之爭,已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了。我感念她的養育之恩,若天後就此收手,放開權欲,安居後宮,頤養天年,我……”
子木搶道:“殿下會放過她嗎?比如不再追究韓國夫人的死因?”
自己的身世,何時輪到一個江湖人評點?!太子又羞又愧,惱道:“這是乃本王家務事,我一直敬重先生,還請先生不要越界才好!”
子木緩緩站起身,他的背影挺拔修長,太子望着,腦海瞬時閃過恍若熟悉之感。但這一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
子木並無歉意,只聽他道:“今晚一別之後,殿下與我不必再見,子木將就此從殿下的生活中消失,臨走,子木有兩句話想說與殿下——”
太子心下一驚,道:“先生請說。”
子木:“不論殿下身世如何,兄弟姊妹仍然是兄弟姊妹,殿下剛才也說過,會感念天後的養育之恩,所以,待殿下入繼大統之後,請念及骨肉親情,善待他們!”
太子朝子木的背影行禮,動情道:“先生仗義,幫我追查真相,應該也是相信本王並非那種心胸狹隘、陰狠歹毒之人!”
“子木選擇協助殿下,殿下秉性,子木自然曾有探查,對殿下也是非常信任,只是——”子木輕嘆一口氣,緩聲道:“這大內皇宮、這巍巍皇權,會將一個人的秉性最終帶往何處,實在未可知。想那天後與前太子從前也是有過母慈子孝的好時光的……”
話音剛落,子木縱身躍出窗外。留下太子怔在原地好一會兒。
煙雨坊西廂院內,小栗子坐在檐下的石磯,不時朝院裏張望。夜露清寒,深秋之夜的涼意早已鑽進衣衫,小栗子抱着胳膊,打了個寒戰。
薄薄的月光下,檐前的石板上終於出現一方淡淡的陰影,小栗子嘴角一抿,笑了。她還未轉過頭,便發現肩頭多了一件披風。耳畔響起的子木的聲音似也帶着夜露的潮潤,“穿這麼單薄,會生病的,是不是想再發一次燒?”
小栗子迅速側頭,嘴唇剛好碰到子木的面紗。子木望着她,目光閃亮,卻又灼灼,像燃燒的白色火焰。小栗子壞笑道:“再發燒又怎樣?”
“再發燒,我便不管你了。”子木這麼說著,卻不由得伸手去捏她粉滑的面頰,又移到她的耳際、脖頸。深夜裏,小栗子白皙的頸,秀挺的頭,亮晶晶的目光,使她看上去像一隻伶俐的小動物。
“你敢……”小栗子咬牙道,卻已被子木拖進懷裏了。子木的懷抱,氣息溫熱、乾燥,彷彿五月下午的陽光,小栗子不禁深深吸了一口,道:“好暖和啊!”
子木揉搓着她的肩膀、手臂,道:“這麼晚為什麼還在外面?”
小栗子:“等你啊。”
子木:“為什麼要等我?”
“這個,給你。”小栗子手中擎着一個香囊,遞至子木眼前。
子木接過來,一看,笑出了聲:“你這綉工,比宮中……”他連忙住了嘴。
“什麼?你嫌棄?”小栗子直起身子去奪香囊,又生生被子木摁進他懷裏。
“別鬧——”子木低聲道,“小心被人聽到。”
小栗子果然住了聲,乖乖縮在子木懷裏。
“你到底啥時候來接我?”小栗子悄聲道,手指一面纏繞着子木的面紗,她幾次想趁子木不注意撩開面紗,都被子木輕輕拍回去。
子木亦悄聲:“別急,很快了——你的手再不規矩,我便走了。”
小栗子鼻子裏哼了一聲,卻也不敢再亂動了,只聽她咬牙道:“你以為我稀罕看你,有什麼可看的,不就是個男人,說不定還是個醜八怪呢。”
子木聞言,靜靜笑了。
兩人默然相擁了一會兒,子木又道:“等這事一過,我第一要做的,便是把你名字改了。什麼小栗子,多難聽……”
“改成什麼?”小栗子迫不及待想知道。
子木忍着笑,沉聲道:“小釘子。”
“你——”小栗子怒道:“香囊還我!”
西側院牆一棵高大蔥蘢的桂花樹后,武三思已經靜靜蹲了好半天了,聽見“小栗子”這個名字,他嘴角一牽,也隱隱笑了。
檐下石磯上的男女,又溫存了片刻,才依依不捨的告別。武三思聽見衣衫劃破靜夜的那種柔勁聲,便知黑衣人已經躍牆走了。他深知黑衣人武功高強,剛才偷聽時一直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此時身子已經僵了。
檐下,小栗子望着月亮又嘆息了一回,才轉身進房。聽見小栗子閂門的聲音,武三思不由得自言道:“小釘子,鎖好門,別讓壞人闖進來……”
小栗子與黑衣人的綿綿情意,到底是影響了武三思。他並未回梁府,而是逶迤到了婉軒。此時已近三更,婉軒里的人早歇下了。武三思熟門熟路,躍至婉兒卧房的窗下。
房內悄無聲息。武三思輕輕將窗戶撐開,身體一閃,縱身躍進去。屋內裊繞了細暖勻凈的淡香。這香味武三思從未聞到過,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卻直覺像粉色和長安天空那種湛藍的混合。粉藍色的細香。武三思在心裏笑道:“原來這便是小母狼的氣味。”
藉著黯淡月色,武三思站在床榻前,瞅着婉兒象牙白的小臉。他想伸手去摸,卻又怕嚇着她,終究住了手。就這麼站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武三思正欲離開時,卻聽見婉兒在夢裏發出的一連串細碎的咕噥聲,武三思忍不住彎下腰去聽。
殿下……
武三思一聽,氣極,他迅速拍了一下婉兒的腦門,然後跳窗而出。婉兒平靜地睜開眼,望着天花板,本想使勁忍着,到底是沒繃住,她咬着衾角,咯咯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