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碰撞
第二十三章碰撞
兩人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各自洗漱后就回房間去休息了。這一天過得是既興奮,又漫長。李萌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無數個問題在她腦子裏盤旋:Sam到底是不是知情人?他和Eric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Eric今天的表現很奇怪,不,應該說他從殺最後一個人的時候開始就很奇怪。捉住他似乎太容易了些,他好像有意自投羅網是的。他只對男人感興趣,怎麼最後偏偏要設陷阱,捕捉她這隻磁性的獵物呢?折騰到了半夜,李萌卻越來越精神,毫無困意。李萌決定爬起來,在床上做一會兒拉伸和呼吸運動。她想起今晚收工的時候,肖龍他們還要回警局去連夜審訊Eric,就開手機給肖龍發了個短訊:Eric今天的表現很奇怪,他給我一種要一個觀眾來觀賞他最後一場演出的感覺,就像是要謝幕似的。你別忘了查一下他或者他的家人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令李萌驚訝的是,她的短訊剛發出去沒有幾秒鐘,肖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你說的事情我們會查的,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切都好辦了。天都這麼晚了,你還是趕緊睡吧。”
“哦,好的,好的,打擾您了。”
“你沒打擾到我!你提的建議對我們一直都很有幫助,包括剛才的那一條。”肖龍沒有告訴李萌的是,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他們用盡了手段審訊,Eric卻始終一言不發,只堅持要見李萌一面。他似乎認定了只有李萌才配做他的聽眾。也正因為這樣,肖龍才越發覺得李萌的感覺奇准無比。再一想到今天監聽到的她對Eric的側寫,那些判斷隨着他們對Eric背景調查的深入,竟然全都得到了印證,幾乎不差分毫。她可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女孩兒,外表斯文柔弱,內心卻聰穎敏銳,即使膽大妄為,卻無法讓人生出反感之心來。肖龍盯着掛斷了的電話,心軟得一塌糊塗。生平第一次,他無比渴望能夠擅離職守,趕到一個女孩兒的身邊,哄着她安然入夢。
快天亮的時候,李萌終於睡著了。手機上設的鬧鐘響起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她在床上緩了一會兒,才起身,跑到淋浴下面,狠狠地沖了個熱水澡,才算徹底地醒了過來。吹乾了頭髮后推門出去時,杜若已經吃完了早飯在沙發上玩着手機等她了。李萌覺得很不好意思,道了歉又道了謝,才坐下來吃杜若準備的早餐。
兩人出門上車,啟動引擎后,李萌問杜若,“你今天什麼安排?”
杜若回答她,“肖隊讓我繼續跟着你。”
“不用了吧?Eric是主犯,Sam最多是個從犯。Sam現在即使沒有被捕,也恐怕早就已經處在你們警方的嚴密監視之下了,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威脅的。你回警局去吧。這麼重大的案件的解密過程,錯過了多可惜呀!”
杜若聽了后開始猶豫,“那我先給肖隊打個電話問問。”
兩人正說著,杜若的電話響了。李萌看到杜若向著她做了個鬼臉,接通了電話后,口型兩個字“肖隊”,連坐姿都變得規規矩矩的,不由得笑了出來。
“好的,明白。我會和她說的。”杜若掛了電話,吐了口氣,轉臉對李萌說,“萌萌,你今天有什麼安排嗎?肖隊讓我帶你去警局,Eric堅持要先見到你才招供。肖隊還說,如果你的教授和師兄感興趣的話,也可以一起過來。”
“現在是我們這一行的淡季,這些天,我們諮詢室所有的人都很清閑,可能一直要到過完春節,才會再忙起來。這幾天我的預約都不多,就是不知道師兄那邊會怎麼樣。”李萌一邊說著,一邊戴上了藍牙,撥通了劉一帆的電話,結果劉一帆今天也沒事,聽到了肖龍的邀請,他一連聲地答應了下來。好奇心殺死貓。李萌常常覺得師兄和自己一樣,哦,對,還有教授,都是貓科的。
李萌他們接了教授和師兄后,一路奔向了警局。在路上劉一帆忍不住問李萌,昨晚發生的事,她有沒有告訴家人?李萌說沒有,不想讓他們擔心。劉一帆卻又問了一句,“那你男朋友呢?也沒告訴他嗎?”李萌靜了一瞬,回答說,“沒有。”
這兩天劉一帆注意到,李萌出入都是杜若跟着。前幾天李萌不是還由她的男友負責保護的嗎?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她最需要人依靠安慰的時候,她的男友為什麼不在她的身邊?現在,聽到李萌簡短的回答,他越發地覺得不對勁。側頭看了教授一眼,劉一帆發現他的神色也不太對,就決定私下裏問問教授,李萌究竟和她的男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以他對教授和李萌關係的了解,和此刻教授的表現,劉一帆覺得教授應該可以為他解惑。
幾個人剛到了警局,就一路殺到了審訊室。審訊室內仍有人在和Eric僵持着。這是常用的審訊手法,疲勞轟炸,消耗對方的精力,剝奪對方的睡眠,讓對方心理崩潰。不過這種審訊方式對警員來講也是一種消耗,而且在意志格外堅定的罪犯身上作用不大。好在警方的人多,可以輪番休息,搞人海戰術。一般說來,多少還是能見些成效的。審訊室外的兩把長椅上就躺着兩個人,蓋着大衣,睡得昏天黑地的,一看就是熬了個通宵,在這裏補覺吶。
李萌希望在再見到Eric之前,能先見一下昨晚繼續查案的警員,多了解一點兒他們最新掌握的信息。她跟王吉利提了這個請求之後,王吉利就讓她直接去問肖隊,因為肖隊昨天晚上一直都在,而且他是案件負責人,無論是誰得到了新的線索或消息都在第一時間匯總給了肖隊那兒,任何人都沒他掌握的信息全。李萌問他肖隊現在在哪兒,王吉利抬了下下巴,“在審訊室里,我去叫他出來。”
李萌覺得不妥,剛想攔他,卻沒攔住,眼睜睜地看着王吉利敲門進去,在肖龍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肖龍就把審訊交給了身邊的警員,就起身跟着王吉利走了出來。
李萌跟肖龍道歉,打攪到他了。肖龍罷了擺手,把李萌帶到了一邊,開始講昨天一整晚,他們查到的關於Eric和Sam的最新信息。當然,時間太短了,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追查核實其中的一些內容,不過警方已經確認了Eric的身份和家庭背景。即使李萌已經猜到了一些端倪,從肖龍的口中聽Eric父親的名字時,還是忍不住大吃了一驚。李萌難以想像,在這樣家庭里長大的孩子所要面臨的壓力。李萌再一次為自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而感到無比地慶幸。肖龍看見李萌已經準備好了,就帶着她進了審訊室。
審訊室里的警員看着肖龍和李萌進來,就把座位讓了出來,離開了。此刻,屋子裏只剩下Eric,肖龍和李萌三個人。
Eric坐在一把木頭椅子上,大衣不知道哪兒去了,現在的他只穿着白襯衫,黑毛衣,如果忽略他帶着的手銬的話,即使此刻,眼前的這個人依然可以稱得上是衣冠楚楚,風采不減。李萌沒想到除了略顯疲憊的臉色之外,Eric居然沒有露出一絲的狼狽來,他坐在那裏,彷彿是這間審訊室的主人,而非階下之囚。
Eric看見李萌進來、坐下,朝她微微一笑,似乎等着她一起喝茶的朋友,“你來了。”
“嗯,聽說您要見我?”
“是啊。這幫頭腦發達、四肢簡單、沒文化沒修養的傢伙還不配審問我。我更喜歡你來向我提問。”
“我的教授也來了,他就在外邊。要不要請他進來和您聊聊?”其實老頭兒他們此刻應該在觀察室里,正看着他們。
“不用了,你就很好。”
“我以為您不喜歡女人。”
“我對女人沒有偏見,我的母親就是位優秀的女性。我只是不喜歡愚蠢、、自私、無知、狹隘又自以為是的女人,很不幸,太多的女人都有這些特徵。感謝上帝,幸好你不是。”
“謝謝您的誇獎。”
“你昨天說的那些關於我的判斷都是怎麼看出來的?”
“啊,那些啊?我在書店門口找Sam的時候,您其實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我吧,那是一種獵人對獵物的心態,也是一種上位者的心態。所以,當您從黑暗裏出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您絕對不是個普通人。再加上您身上的羊絨大衣是阿瑪尼經典款中最貴的,圍巾是愛馬仕的,手錶是江詩丹頓的,皮鞋是意大利手工作坊今年最流行的風格,我就知道您的出身一定是非富即貴,而且富貴非常。很多人買牌子是為了炫耀,而您買的都是經典款,很低調,並不帶着炫富的意圖。對這些品牌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很難一眼就看出它們的出處來。而且這些衣服飾品在您的身上都異常地妥帖,這就說明您是個有良好出身,講究生活品味的人,財富不過是高貴出身的附屬品,在您的眼中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您說話一直都不疾不徐,而我的語速卻一直都比較快,但您卻始終都沒有改變說話的速度,這說明您是個意志堅定不容易被他人影響的人,這也是上位者的特徵之一,因為他們可以聽別人的意見,但最後拿主意的還是他們自己。
您主動伸手與我握手,不但過於潦草而且鬆開時也過於迅速了,幾乎是一碰即離,這並不符合社交禮儀,和您的修養也不相附,那就只能說明您不喜歡女人的碰觸。您對我說的話裏面沒用到一個請字,這也不符合基本禮貌,說明您輕看我,而我們只不過是初次見面,您並沒有瞧不起我的理由。您突然出現,恐怕是因為聽Sam提到了我。但我們交談,您卻非要在言談舉止中處處都壓我一頭,這說明您對我有敵意。您雖然用了香水,但大衣和圍巾還是沾染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我判斷您不是生病了就是在醫院工作。等到我們坐下來聊天的時候,我特意觀察了一下您的手,您右手食指第一個關節處有薄繭,那是常用手術刀磨出來的。所以我就猜到您是名外科醫生。您發自己和Sam名字的時候是地道的美音,後來的那句,‘GettingAwayfrtheMaddeningCrowd’更是印證了我的猜測。而以您的年齡和家庭背景來看,高中畢業前出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判斷您是讀大學的時候出的國。至於為什麼我不認為您是讀研或讀博的期間出的國,那是因為語言發音的可塑期一般都在二十歲之前。而您的氣質和舉止無不帶着西方的影子,所以您在國外的時間一定不短。至於其他的,都是常識性推斷,一個如此出身,又凡事習慣了最好的人,肯定只會選擇在D市最好的醫院裏就職了,職位也不可能太低。至於您的家庭,您雖然很崇拜您的父親,卻又不被他接納,所以對他愛恨交織。但您很愛您的母親卻又過早地失去了她,您也因此遷怒您的父親。但由於性取向的問題,您和父親應該衝突不斷,最終雙方各有讓步。至於您是家中的獨子,如果您有兄弟的話,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就不會這麼大了。我記得的就是這些,您還有疑問嗎?”
“我果然沒看錯,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女人。”即使是由衷的稱讚,也仍撇不去上位者的語氣。有些事情是浸到了骨子裏的,根本就無法剔除掉。
“Eric,我有一些疑問,希望您能幫我解開。”李萌看着Eric的眼睛,誠懇地說。
“說來聽聽。”
“按照我的判斷您應該結婚生子了,可您真的不像個肯輕易妥協的人,即使是您強勢的父親恐怕也無法讓您的意志屈服。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才促使您下了這樣的決心的?”
“呵呵,你都快要成了我的知己了!我當時有個男朋友,我父親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結婚,他就讓那個人徹底地消失。我知道他一向說一不二,言出必行,所以就讓了步。我父親當年的條件是只要我生個兒子,他就不再管我了,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所以我就給他生了個兒子。”
“那後來您的那個男朋友怎麼樣了?”
“他?他從我父親那裏拿了一筆錢,回老家結婚生子去了。”
“我一直都以為您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性取向,看來是我弄錯了。”
“不,你沒弄錯。我那個男朋友走的時候跟我說,他也認同我父親的說法,兩個男人在一起的確讓人噁心。”Eric語中帶嘲,眼中卻透出蒼涼。李萌覺得他當初應該真的很愛他的那個男朋友。
“所以您從那以後就無法再親近男性了,是嗎?”李萌輕聲地問。
眼中亮光一閃而過又迅速地暗了下去,Eric回答,“也不是不能,只是每次結束的時候都覺得噁心,所以就很少做了。”
“您當初的那個男朋友是個美國人吧?”
“你怎麼知道的?”Eric驚訝地問。
“因為您對Sam的態度。他應該讓您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戀人。他對我們的突然關注讓您慌了手腳。”
“哈哈,Jo,我都快要愛上你了。”Eric眼中充滿了激賞,“的確,他們很像,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執拗,也一樣的迷茫。Sam也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李萌聽了這話一哆嗦,“不會吧?他是個gay。”靈光一現,李萌不確定地說道,“他在諮詢的時候,好像透過我在看什麼人。”
Eric哈哈大笑,“你說的沒錯,你讓他想起了他的小表姐,那個小表姐是他的初戀,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這,我還真不知道。他的那個小表姐怎麼樣了?”
“在美國,是個律師。Sam說他那個小表姐是家裏唯一一個對他不假辭色的人。”
“他有受虐傾向啊?”
“你是搞心理學的,你告訴我。”
“Sam的確渴望被控制,被征服。所以喜歡上他的那個強勢的小表姐也沒什麼稀奇的。那個女孩兒當初是不是總懟他?一點兒好臉子都不給他看?”
“一點兒沒錯。所以直到今天,Sam還對她仍然念念不忘。”
“可Sam不是gay嗎?難道他是雙性戀?”不對呀,李萌蹙着眉,她記得第一次見Sam的時候,就發現他對自己的師兄很感興趣。
“他是雙性戀,不過很容易被成熟的男人吸引。”
“嗯,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他有戀父情結,這也是您吸引他的原因。”李萌篤定地說。
Eric挑了挑眉,朝着李萌眨了眨眼睛,“不錯。可他卻不是我的情人。你猜這是為什麼?”
“我想他讓您想起一個您根本無法染指的人,那個人就是您的兒子。”
Eric點了點頭,眼中溫柔乍現,“他們同歲,而且我兒子現在也在美國念書,跟他一個州。”
“那您的妻子呢?”
“應該說是前妻。我們早就秘密離婚了。在她生完了兒子之後,我們就辦了手續,我把她送到了國外定居。她後來又結了婚,有了孩子,現在應該過得還不錯。”
“您兒子一直跟着他爺爺過,直到您父親去世?”
“嗯。我爸就當沒生過我。在他的眼裏,我就是個spermdonor(提供精子的人).”
“那您怎麼沒到國外去生活?那裏對同性戀的接納程度要比國內高得多。”
“你沒覺得國外的生活既無聊又粗糙嗎?”
李萌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留學生活,在學習和工作方面,她的確很滿意,不過在衣食住行方面可能也只有法國人的講究才能和中國人一決高下。其他的國家,人活得多少都有點兒糙。李萌點了點頭,“的確是。”
“你還有問題嗎?”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最近這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您不再隱藏自己?”
Eric深深地看了李萌一眼,沉默了很久,“我患了肝癌,四期,也就還有三個月的壽命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他將屍首丟棄在水庫中而不是江里,因為他已經不願意花力氣再去隱藏了!他主動設局,不是在做試探或者掃尾工作,而是要堂堂正正地走到他們的視線中來。
面前的Eric,明明是個雙手沾滿鮮血,心理扭曲的殺人犯,而且這個人還差點就要了她的命,李萌卻還是無法從心底里對他產生憎惡。她只覺得可惜。一個天之驕子何至於要如此輕賤自己和他人的姓名!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外表之下,藏的卻是一個不能見光,妻離子散、無比孤獨的靈魂。至於他究竟殺了多少人,又是如何物色“獵物”,“狩獵”並“拋屍”的,李萌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她早就已經猜到,Eric是從他的戀人背叛之後開始殺人的。自己的家人棄絕了他,自己為之與家人抗爭的愛人也背叛了他,並且還雪上加霜地把他視若生命的愛情貶的一文不值。這一切的一切對這個天之驕子而言,是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而且,她還斷定,他並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絕對不是衝動型殺人犯。他在每次作案之前,恐怕都做了充分的調查和準備,確認過受害人一旦消失,絕不會追溯到他的身上。Eric是個享受狩獵過程的獵手。在反偵查方面,他的智商在線,頭腦冷靜。當然,這也不能完全否定另一種可能,就是有些他沒掃乾淨的尾巴曾經指向過他,但他的背景太過強大,恐怕那些事情還沒有沾到他的身上時,就已經被人掃乾淨了。李萌猜想,即使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如果不是他主動現身,恐怕警方仍將對此案無能為力。
李萌靜靜地注視着Eric,而對方自打說完最後一句話后就一直閉目養神。Eric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李萌的眼中竟隱着一絲悲憫,狠狠地楞了一下,隨後,笑意融化了他的眉眼,竟讓他原本就英俊的面孔變得光彩奪目起來。
“Jo,我現在真的有點兒後悔,昨天我真該在你脖子的動脈上劃一刀。”Eric溫柔地說著,彷彿戀人耳畔的呢喃。
李萌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忍了忍,還是開口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為什麼?您設計了昨天的一切,難道不就是希望走到人前嗎?希望您的故事被人知道嗎?”
“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有一個能明白我的人可以和我作伴。”掌控他人生死的氣勢絲毫沒有受到他現在狀況的影響。李萌聽了這話,越發地覺得冷了。這個人竟然想讓自己為他殉葬!脖子上曾經被手術刀壓過的地方似乎仍透着寒意,她下意識地去伸手去摸那裏。
“Jo,你最喜歡聖經中的哪一章?”
“舊約的創世紀和新約的約翰福音。”
“啊,不錯,不錯,我也喜歡這兩卷書。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申命記和啟示錄,你回去再好好讀讀我說的那兩卷。”
“嗯,好的,我會的,謝謝您的推薦。”
Eric不再理會她,而是閉上眼睛開始背誦聖經經文,“Iamalpha.Iamega.IamwhoIam.(我是初,我是終。我是自有永有的。也可以翻譯成‘我就是我’這些都是聖經中,上帝的自述。)”李萌此刻覺得對方已經瘋了。他竟然真的以為自己是上帝。Eric背誦了很久,停下來睜開眼睛之後,發現李萌和肖龍仍一言不發地坐那裏。
“我已經說完了我要說的話了,她可以走了。”Eric衝著肖龍冷漠地說。
李萌扭頭看向肖龍,肖龍沖她點了點頭。李萌就起身出去了。
三天後的晚上,李萌接到了肖龍的電話,Eric在拘留所自殺了。他將牙刷磨薄了,刺穿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動脈,搶救無效。在他死前的那天上午,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打死也不會招供的時候,他卻硬是將自己所做過的所有案子及其細節都交代了個一清二楚,這也使得當天晚上拘留所里的工作人員放鬆了對他的看守。人人都以為他已經屈服了,這個案子馬上就可以順利地了結了。
李萌聽到了這個消息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曾經被他按過手術刀的地方,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敢打賭,Eric切斷的就是這根動脈。這個人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卻一定要掌控自己的死。他應該是從查出自己病情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計劃自己的死亡了吧?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教授他們幾個的出現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不過正是他們的亂入起到到了催化劑的作用。他演了一輩子的別人眼中的自己,最後謝幕的時候卻渴望有人來觀看最真實的自我,即使觀看者無人鼓掌相賀,也會因懼怕驚訝而發出感嘆。
肖龍告訴她,從三十歲時起,Eric前前後後共殺害了十七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基本上都是外地來的務工人員,他們或是醫院的臨時工或者在他的一些固定消費場所打工。這些人都沒有什麼社會背景,與家人疏遠的人。一旦失蹤,很少會被很快發現。Eric每次作案之前,都會先和這些人進行一點兒不會引人注意的接觸,打聽清楚對方的背景和現狀,才動手。他有自己的遊艇,在郊區別墅里做完案后,就將屍體拋到江的下游去,即使屍體被人發現,也會因為江水的沖刷,淤泥和砂礫的摩擦,石頭與船隻的撞擊將僅剩的線索滌盪得乾乾淨淨。再加上拋屍地點已經遠離了D市,追查的難度也會大幅度增加,這類案件一般都會最終成為懸案。
肖龍問她想不想看那棟別墅內部的照片,李萌想了想,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結果,肖龍傳過來的照片上所顯示的“祭壇”,卻大大地出乎了李萌的意料。那是間設備齊備得如同手術室一樣的屋子,只是牆壁卻不是白色,棚頂上複製了完整的米開朗基羅最著名的畫作“創世紀”:成年亞當被造后剛剛醒來,伸着手指夠向一旁上帝天父伸向他的手。李萌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幅畫就止不住眼淚。也許Eric一生所求的只不過是他父親完全的接納,就如同上帝接納亞當一樣。
Sam也被捕了,後來被遣送回國受審。他當初到D市來學漢語的時候,在天主堂認識了Eric,兩個人很聊得來,Eric在心理上替代了Sam過世了的父親,於是Sam決定留下來,並在Eric的幫助下開了這間星辰酒吧,其實Eric是酒吧隱藏的大股東,只是沒在法律文件上體現出來而已,許多關於酒吧的主意都是Eric出的,包括酒吧的名字。Sam所參與的案子只有最後的那一起,就是最初被發現的那個死者,那個人是他酒吧的員工。Sam幫Eric將人約了出去,但他堅持自己並不知道那個人的下落,只以為那個人人間蒸發了。大家都認為Sam多少應該猜到了那個人的結局。然而,他崇拜Eric,所以仍選擇盲目地繼續信賴依靠他。
再過幾天就要過元旦了,教授決定提前回國,案子結束的比他預想的要早,所以雖然他錯過了和家人慶祝聖誕,還來得及和家人一起過元旦。
走之前,教授找李萌單獨談了次話,囑咐了她一番。他覺得李萌是個難得的學術性人才,可卻在象牙塔里呆得太久了,需要時常出來接接地氣。教授讓李萌學會在感情的事情上,停止用腦,而更多的是聽從心裏的聲音,甚至順從身體的慾望,遵從本能而不是扼殺本能。李萌雖然聽的時候尷尬得恨不能鑽到地縫裏面去,可回到家的時候細想了下,卻覺得教授的確看透了她,而且是真心地為了她好,甘願冒着被誤會的危險,毫不忌諱地給出了建議。要知道,給人建議是心理醫生很少做的事。他們這些人大多時候只是鼓勵引導病患自己尋求答案,自行找出問題的解決方法。因為直接給出建議,意味着要為自己的建議負責。因此,她對教授的做法非常地感激。
最後,教授將一個人的聯繫方式交給了李萌。那是他已經為李萌聯繫好了的一位心理醫生。他告訴李萌,自己已經和對方商量好了,對方會在他們諮詢室放假的那二十多天裏到中國來旅遊。李萌將負責安排對方的一切衣食住行,並承擔所有的費用,作為交換,對方則會為她做心理諮詢。李萌一直從心底里排斥治療,出於對行業的熟稔也出於自我保護。但,當初下決心向教授求助,就是想斷了自己的後路。她不希望她的那些心理問題繼續影響她的選擇。其實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不願意將自己赤裸的靈魂展現給任何人看,尤其是在她對心理干預的各種手段都了如指掌的情況下。很顯然,導師已經幫她考慮的十分周全。這種結伴同行,亦師亦友的影響與滲透,對李萌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她的心理醫生是一位猶太裔的美國女士,今年六十七歲,叫Es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