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父親的轉機
冬天的林場猶如打了敗仗的將士,頹廢的一敗塗地,蕭條極了。乾枯的樹枝在寒風中像極了垂死掙扎的老人,無力搖擺着着即將逝去的軀體。偶爾天氣好的時候,蹦跳出幾隻覓食的松鼠,再見不到別的活物。再過些日子,大雪封了山,松鼠也藏起來了,倒是那夜裏的狼,沒有了食物,竟然白天也在不遠處窺視着山上這間小屋,貪婪得眼神四處觀望,伺機下手。若是以前父親一定嚇得個半死,可如今來了這位李大哥,心裏踏實多了。李大哥真是個人物,光是看他把家裏拾掇的像模像樣,父親就佩服的五體投地。原先的炕太小,又加出一米來寬,下面掏了洞,留了口,巧妙的把煙囪安在了門口,屋外搭出一件木棚子來,砌了個灶台,做飯的時候免受風寒之苦。夜裏屋外北風呼嘯,屋內燒起火炕,滿地刮斷的樹枝,都是好柴火,一晚管夠,細心的李大哥,一晚上起來看幾回,所以自從李大哥的到來,父親就睡得無比踏實與香甜。
大雪封山的那段日子,山下的糧送不上來,山裏的人又出不去,幾乎就要斷頓兒。父親急得每天往山下張望。李大哥永遠一副天塌了,有人頂的姿態,優哉游哉地山林里四處逛。父親着急地說:“李大哥,你心可真大,再沒人送糧,咱倆倒是沒凍死,鐵定餓死。
李大哥哈哈一笑,剛毅的面龐更顯無畏的神色:“當然得心大,心小得和針鼻兒一樣,那是娘們兒。沒糧怕啥?沒糧我們就吃肉。”
父親詫異地問:“好我的大哥,糧都沒得,哪來的肉,你不會吃了我吧?”
李大哥又爽朗一笑:“你個窮秀才,你的肉太酸,老子不吃。大哥帶你打野兔子去,野兔子打不着,把那幾隻狼幹掉,每天鬼鬼祟祟的還想拿老子當點心,老子先斃了它。”說著轉身進屋,竟然拎着一隻槍出來。大聲說:“秀才,跟大哥打兔子去。”
父親永遠不知道這位大哥會拿出什麼絕活來,永遠不知道這位大哥身上還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急忙追上去,興奮地問:“大哥,你還有槍,你會打槍?這是真槍?”
依然爽朗的大笑:“這是支獵槍,我就用這支槍打過日本鬼子,背着這支槍參加的紅軍。我用槍剿過匪。48年平津戰役,我用槍把老蔣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負了傷,轉業回來,就是沒去朝鮮過過槍癮,和美國鬼子較量較量。說著猛地抬起槍,只聽“砰”得一聲,一隻兔子應聲倒地。父親急忙過去,撿起來驚喜地喊道:“真的打中了,真的打中了,大哥你太牛了!”
李大哥突然沉默起來,眼裏流出剛來時的迷茫與惆悵:“牛啥牛,我打了一輩子敵人,身上傷疤全拜敵人所賜,但我爽氣,我開心。我十二歲就沒了親人,日本鬼子一個親人都沒有給我留下,我恨呢,我不怕死,我拚命殺鬼子。鬼子趕走了,老蔣企圖消滅我們,我又戰場奮勇殺敵,我多想和戰士們一樣戰死沙場,那才是軍人的歸宿,可是我帶着他們的願望活下來了,新中國成立了。我高興呢,可如今我們沒被敵人整死,為什麼自己人要把我往死里整呢?若早知道是這樣,我寧願和他們一樣死在戰場上,那樣光榮,光榮!說著突然向天上開了一槍,竟然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父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李大哥還有什麼秘密,只是覺得李大哥絕非一般人物,父親手裏拎着兔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獃獃地看着李大哭嚎!
李大哥突然停止哭聲,叫罵道:“你個窮秀才,看啥,走回去洗兔子,晌午吃肉。”父親歡喜得像個孩子,大聲應道:“哎!李大哥剩下的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回去以後,李大哥輕輕擦拭着那把獵槍,獃獃望着山頭,沉思着,父親趕緊把火生起來,熱水,剝兔子皮,掏出內臟,清洗乾淨,燉了一鍋兔子肉。肉好了,父親盛一碗出來,李大哥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小瓶子來。瓶子是很精緻,不是玻璃的,父親笑着問:“這個瓶子真輕巧,還是鐵的。”
李大哥呵呵一樂:“這是不鏽鋼的,哪裏是鐵的,這裏裝的是酒,這酒是我的一個老部下,在朝鮮打老美的時候的戰利品,偷着拿回來送給我的,知道我好這一口。今天有肉,就解解饞,平常捨不得喝呢!”說著擰開抿了一口,隨後遞給父親::秀才,你喝一口。”父親急忙擺手:“不喝,不喝,太辣,喝不了,大哥,你留着喝。”看着父親的窘像,李大哥眉頭一皺:“你說,打仗都像你們秀才一樣,那高地能攻下來,中國能解放。”父親不服氣地說:“那秀才都在營帳里遠籌帷幄,毛主席就是秀才。”
李大哥點點頭:“也是,我就吃沒文化的虧,讓那幫龜孫子玩了,秀才,你最想幹什麼?”
父親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最想教書。”
聽了父親的話,李大哥噗嗤笑出聲來,繼而哈哈大笑:“果然是個秀才,好我記住你的話,有招一日,我李富貴若有出頭之日,我立馬實現你這個願望。”
父親並沒有在意這位李大哥的話,雖然父親覺得李大哥絕非俗人,但是現在畢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和自己背井離鄉在這荒山野嶺苦熬日子。
山上的日子沒有像一隻鐘錶,沒有終點,用不停歇,兩眼一摸黑得過日子,沒有個黃曆,沒有個鐘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大哥總拎着槍兜兜轉轉,父親總拿着書卧在炕上。直到有一天山下傳來幾聲鞭炮的聲音,父親突然感傷起來,長吁短嘆:離家很久了吧!家裏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這是快該過年了吧!”
李大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秀才,想回家,就回吧!過年我守着,反正他們也不會讓我回去。”
父親眉頭打成了結:“倒是想回呢!可拿啥回家,什麼也沒有掙下,本來年景就不好,回去再填我一張口,我沒臉回去。”
李大哥沉思了一會兒:家是我們男人的根呢,人若是沒了根,爬得再高,心也是空的,要回,糧的事我幫你解決。
父親不再說話,也沒有在意李大哥的話,這年景,李大哥和自己一樣身陷囹圄,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是很好奇李大哥的一切,於是問:“你大哥,你有孩子嗎?”
李大哥又是一身爽朗,伸進內衣兜里掏出一張相片,給父親看:上面是的李大哥身着軍裝英俊剛毅,旁邊是一位俊俏的女人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兒。父親拿起相片端詳半天:“你婆娘真好看,你女兒也很漂亮。”
李大哥一把奪過來,撫摸許久,臉上露出難有的溫柔,說道:“老子的婆姨就得漂亮,女兒也要以等一的美。”接着嘆口氣:“可是現在,我卻讓她娘倆跟我受苦了。”父親不在說話,兩個男人沉思着,各自想念自己的心事,想念自己的親人。
年根了,父親還沒有起身回家的意思,老李暴躁起來:“你還是不是爺們兒,這老娘,婆姨扔家裏不管了,趕緊給我回家。糧我給你解決。”說著從牆上扯下半拉報紙,寫了個條子,遞給父親說:“你拿這個去縣裏糧食局,直接找王局長,讓他給你批點兒糧,若糧緊張,就把他的口糧給你勻勻。必須給辦,不給辦下山老子拿槍崩了他。”
父親拿着那半拉報紙,報紙空隙里的字四仰八叉,哭笑不得,將信將疑地問:“李大哥,管事兒嗎?你耍我。”李大哥掏出獵槍對着父親:“趕緊給老子回家,老子說管事兒就管事兒。”
父親拿起行李跌跌撞撞下了山,一路到了縣城,果然糧食局的局長姓王,王局長看了紙條哈哈大笑:“這個老李,字還這麼丑,那盲白給他掃了。”說著熱情接待了他,立馬給他裝了一袋玉米面,臨走還給父親塞了幾斤白面和二斤豬肉說道:“老李硬了一輩子,為自己都沒求過人,他能給你寫個條子,你不簡單,我要不把事辦好,我怕是要挨槍子,他吃虧就虧在那性子上了,耿直不會打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