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母親的艱苦生活(五)

第三十六章 母親的艱苦生活(五)

轉眼進入臘月,冬的雪覆蓋了整個村莊,白色的村莊,被白色的山頭包圍,通向外界那條白色的小路,似乎被這場大雪阻斷了,再望不見有人進來。冬的陽光總是那麼吝嗇,很晚才露出臉,很早就又落西山了。人們只有在瑟瑟中艱難度日。母親的身體越來越沉了,但也總要拖着笨重的身子站在村口,向遠處望一望,企盼着能望見自己熟悉的身影。可每次都失望極了,寒風吹在她臉上,打在她身上,似乎也打在她心裏,因為她的心再一次次企盼中都要涼透了,只有,肚子裏那個偶爾跳動的小生命,讓她對生活有着幾許的希望。

母親臉上的笑越來越少了,每天的生活如出一轍,如一潭死水,平靜的似乎要讓人窒息,母親甚至想着給娘家人捎個信兒,接她回去。可是有什麼顏面回去呢?出來的時候鬧得個天翻地覆,眾叛親離,這不正是應了老人的話了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如今這窘迫得生活,這沉重的負擔壓得她喘不過起來。在娘家做閨女時再破爛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的俏麗,眼睛明亮而有光彩,如今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和村裏的農婦沒什麼兩樣了,世故與風霜就已經趴在臉上,眼神里滿是哀愁與怨恨。苦悶的時候,母親也要出去串串門子,和別人拉拉話。

村裏的年輕媳婦很多,晌飯之前,太陽暖和的時候,她們就像出巢的鳥兒,手裏拿着活計,從村莊的各個角落,聚攏在一起,家長里短的嘮着,在這個寒意十足的小小的村莊裏,這或許是她們唯一的娛樂方式,也是她們最開心的時候。母親雖然嫁過來時間不長,但性格開朗,和每一個人都相處極好,講起話來生動有趣,很能給大家解悶兒,所以每次她要不出來,場子定時支不了一會兒就要散的。若有時有個頭疼腦熱的,出不來,人們也要三番五次的去請,再請不來就都擁到家裏去。所以母親幾乎場場必到。

一大早母親就忙碌起來,掏爐灰,生火,做飯,打掃庭院,一切收拾妥當就搖搖晃晃尋自己的樂趣去了,婆婆總是要追出來問:“又尋那些媳婦子們去呀?你和人家不一樣,你家漢子不在家,村裡那些好事的人眼尖着呢,又生出什麼閑話來?這家裏放不下你?別出去了罷。母親頭也不回道:“娘,你趕緊回屋裏各,冷!凍着了,家裏沒買葯的閑錢。”婆婆悻悻地縮回去了。母親的步子也輕快起來,老遠就聽見有人喊叫:“咋才死出來,又沒娃拖累你,我這有娃的都出來了。”

母親笑道:“有娃嘞,在肚子裏呢!走不動嘞!”母親坐定,像將軍巡視一般清點她的將領,發現本家嫂子鳳兒還沒有出來,也沒有多想,尋思着身子越來越笨,犯懶,起晚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於是就低頭忙起手裏的活計來。這時東頭李家嬸子的媳婦子沖母親叫喊起來:“三兒家媳婦,快過年嘞,你那有文化的漢子回來不?”

母親心裏頓時涼了下去,但臉上不動聲色笑道:“前日捎信回來了,工作忙的來,過年一定回來。”

你說你不知是有福還是沒福?嫁個吃公家糧的漢子,可不着家呀?你說這麼久不見家,把家裏一攤子都撩給你,你說他外面是不是尋下小的嘞!你家漢子斷文識字不說,模樣還好,難說!”

這話一落地婆娘們都放肆地笑起來。母親並不惱,這樣的話聽多了,只不過是茶餘飯後,婆娘們尋個樂子打發時光,母親接話道:“若真是那樣,正合我心思,他家的日子苦的來,我正好讓位給她,我尋個清凈呢!就怕沒人接我這苦哇哇的日子嘞!”

東家一句,西家一句,嘮到快做晌飯時,本家嫂子還沒有出來,母親納悶兒了:“這是生了,生了這巴掌大地兒早傳遍了。怎麼今天沒見着她呢?於是就多嘴問了一句:“我嫂子鳳兒呢?咋沒見她影兒呢?

李家嬸子的媳婦子“呼”得湊到母親跟前說道:“你不知道,鳳兒家今天賣閨女!”

“啊?為啥呀?”母親驚呼到。

“鳳兒呀!別看每天咋咋呼呼的,是個苦命人兒,一連生三個閨女,閨女賠錢貨,婆家不滿意,她婆算定這胎是男娃,可家裏窮得怎麼養?所以她家決定把她小閨女賣嘍,換錢。

母親沒聽完就起身急匆匆向鳳兒家走去,心裏滿是憤怒:“怎麼能賣孩子呢?再苦難的日子終會過去的,挺挺會過去的,怎麼能讓骨肉分離呢!人啊!多麼的卑劣,為什麼讓弱者受到更殘酷的迫害,怎麼不賣自己呢?偏偏要用孩子的幸福換取自己的人生。可一切都是徒然的,還沒有到鳳兒家,母親就看見本家大娘,鳳兒的婆婆把打扮一新的三閨女,交給一個穿着像城裏人的女人,那個女人抱着孩子鑽進吉普車,吉普車一會兒沒了蹤影。而孩子的母親,可憐的鳳兒,被自己漢子緊緊摟着,無論如何掙扎,都不能掙脫那雙桎梏着她自由的手,扑打着,呼喊着,都無濟於事。

母親轉身向家默默地走去,眼淚簌簌地往下落,貧窮,貧窮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嗎?這貧窮的日子還要挨多久,自己還能不能挨下去。

大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人人都說“瑞雪兆豐年”,可麥田裏根本就沒有埋下希望的種子,談何豐年,要過年了,家裏的柜子裏穀皮子——糠,也要快見底兒了,過年見不着白面,別說買點兒肉包餃子了,說不準這穀皮子吃完,過年還得餓肚子呢!全家人坐在一起除了沉默就是沉默,哪有新年快來的歡喜。天擦黑的時候,若能聽見零星的鞭炮聲,婆婆就喊叫起來:“敗家神,飯都吃不飽,還有閑錢聽響,這是誰家敗家神?”母親默不作聲,公公的煙鍋早已沒閑錢買煙絲,成了鎮壓婆婆的法器,每次都要敲上幾下,大吼:“你這個死婆娘,嘴咋那多,操那些個閑心。”婆婆不再吭聲,家裏繼續陷入沉默,只是那煮飯的鍋咕嘟咕嘟叫着,也沒有任何東西去填填它的肚子。

年根兒了,父親還是沒有影子,家裏要斷糧了,母親焦慮的,憂愁的,話更少了,她絕望的再也不去村口等了。常常想:“鳳兒還有了閨女賣呢?這家裏連個值錢的人也沒有,咋過呀?”年三十了,村裡依然沉寂一片,全然沒有過年的歡喜,母親去李家嬸子家借了一斗米,過年了家裏總是要有點兒精氣神兒,來年也好有個新兆頭,被母親拾掇乾淨的屋子,倒也算溫暖。鍋里咕嘟咕嘟熬着粥,米香瀰漫著屋子,母親不時揭開鍋瞅瞅。煤油燈下婆婆眯着眼睛補着自己的頭巾,唉聲嘆氣道:“命啊!苦啊!三兒,這過年一個都見不着。”母親默不作聲,沉默是母親對父親唯一的怨恨,不想提,也沒有盼頭了,可日子總是得過下去,再難也得堅持下去的。母親沉思着,望着屋外黑漆漆的天,聽着鍋里咕嘟咕嘟的冒泡聲,肚子裏的小生命在動嘞。

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母親喊:“爹,是你嗎?”屋外並沒有人作答,只聽傳來沉重的敲門聲。母親喊道:“誰啊!”“我,我回來了,娘,我是三兒。”屋外渾厚的男子的聲音,母親再熟悉不過,婆婆驚喜大喊:“快,開門,三兒回來了。”母親呆坐在那裏,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生疼。眼淚不禁留了下來,倔強地坐在那裏沒有動。婆婆顛着小腳去開門:“你這個媳婦子,你漢子回來了,你聾了,不是天天盼着的嗎?”門栓一開,父親披着一身雪花,手裏拿着大包,小包。站在屋外:“娘,我婆娘呢?讓她給我掃掃雪,掃掃晦氣,好進門過年。”不等婆婆喊,母親邊沖了出來,拿着笤帚疙瘩,狠狠地給父親掃起來。母親邊掃,邊喊着淚喊:“掃一掃,鬼神鬼神進不來,掃一掃,洪福洪福請進來......”母親悲怨的聲音,似乎要傳到天老爺那裏去,讓天老爺為她這個苦命的女子做個主。笤帚狠狠地抽在父親身上,父親一聲不吭,太虧欠了,太虧欠了,日子太難了,打幾下又算什麼呢,父親伸展了,享受着母親給他的見面禮,這樣他的心裏才會舒坦一些。

屋裏的婆婆不幹了:“行嘞,大過年的,掃掃行嘞,外頭冷!”母親不依喊道:“娘,沒掃乾淨呢,再掃掃。”婆婆一把奪過笤帚,把父親拉了進來沖母親喊道:“好嘞,好嘞,快回來做飯吧!”母親這才挪進屋來。父親仔細端詳着母親,眼裏滿是笑意和思念,再看看母親的肚子欣喜道:“我要做爹了。”急忙把母親拉過來,打開他隨身帶着的包,那隻包像百寶箱似的,變出母親所期望的一切,二斤豬肉,十斤麵粉,還有一袋子玉米面,竟然還有給母親做衣裳的花布。母親那憂鬱的眼神重新綻放光彩,只要這個男人在,母親心裏就充滿了力量,再苦的日子也不怕。母親問道:“哪來的呀?”父親笑道:“反正不是偷的,我自己省吃儉用,用糧票換的,也有南京的二哥寄的糧票,給娘捎不回來,就寄給我了。趕緊做飯,我們今晚兒過年,包餃子。”

父親和婆婆坐在炕頭拉着話,煤油燈下母親忙碌着,昏暗的燈光,溫暖的屋子,把嚴寒抵擋在外,再苦的日子也能咀嚼出香甜來。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母親趕緊把剁好的餃子餡兒藏好,婆婆嗔怪道:“藏啥?是你爹,快給你爹開門去。”父親按下母親,起身開門,打開門的剎那,老漢驚呆了,語無倫次的說:“三兒,回來嘞,咋不捎個信兒,爹趕車接你去。”

父親趕緊扶進來:“接啥,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回的來。”

父親從包里掏出二斤煙絲放在公公手裏:“二哥捎給你的,過年回不來了,工作忙,路費也貴着嘞,以後有機會回。”

“你哥他們都好着嘞?”

“好着嘞,二哥來信說一切平安,大哥那兒我去了一趟,給人家領導做秘書嘞。”

“那,你大哥當官了?光宗耀祖呀!我沒白疼啊!......”

覺得自己毫無用處,在這個家沉默了一年的老漢,此刻突然打開了話匣子,煙鍋終於恢復了它應有的價值,老漢圪蹴在地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煙,沉默了許久的家裏,如今生氣無比,母親含着笑,默默注視着,一會兒餃子上桌了。

母親盛出一碗來說:“你們吃着,我給鳳兒,送一碗去。她快生了,吃了讓她有力氣生。”

婆婆連忙喝住:“你個敗家媳婦,這可是餃子,誰家送?誰家不送?這鄉里鄉親的,都是親人,你送得起嗎?不準去。”

公公接話道:“你娘,說著對着嘞,這年頭送不起呢,自家還不夠,這是三兒回來嘞,不會來,咱家也是喝粥過年嘞。”

倔強的母親沒有理會,把餃子裹嚴實,抬腿出了門,父親趕緊追出去:“天太黑,你慢着點兒。”母親心想:“哼,黑怕什麼,沒有你的日子我又何曾怕過黑。”村子裏的道母親再熟悉不過,摸黑也走得到。

到了鳳家,屋裏傳出了鳳兒的慘叫聲,母親衝擊屋子裏,看見鳳兒正在炕上上打着滾兒的叫喊,看樣子要生了。可在那一屋的婆家人就似乎耳聾似的沒一人過來,連她的漢子也不在身邊,就只有大閨女在旁邊嗚嗚的哭着。母親走上前去喊道:“鳳兒,要生了,看我給你帶啥了?”鳳兒忍着痛掙紮起來,汗津津得頭髮散亂地打在她慘白的臉上,看見餃子的眼閃爍出異樣的光彩,囁嚅道:“餃子,餃子。”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母親把筷子遞給她:“鳳兒,吃,吃了好有勁兒生娃。”鳳兒拿起筷子正要吞食,望見牆角站着的自己的閨女喊道:“妮兒,過來,娘給你吃餃子。”母親招呼着她閨女過來,一碗就沒有幾個餃子,孩子許久沒有見到這樣的食物,一會兒就吞食光了。母親喊道:“咋不給你娘,留嘞,你娘要生弟弟了。”鳳兒虛弱的說:“別怪孩子,孩子一天也沒有吃飯了,我那死婆子橫豎看不上女娃嘞,不待見她,我下不了床,給孩子吃不上一口,我娃也是可憐嘞!”這個全村都聞名的飛揚跋扈的女人,此時像一隻被人厄住咽喉的可憐的貓,蜷縮在那裏,求人救助。接着有斷斷續續道:“我這時要死嘞,快一天了,還沒生出來,我這要死嘞。”說完嗚嗚哭起來。母親流着淚安慰道:“這哪個女人不生孩子,你看咱村哪個生孩子,生死了?好日子在後頭嘞,生出來就好了。”

這時,門一腳踢開,鳳兒的婆婆衝進來,看見母親大喊:“天爺呀!不得了了,你個懷着娃的女人誰讓你進來了,撞了神嘞,要遭難呀!趕緊出格。鳳兒的婆婆連拉帶拽,把母親哄了出去。”屋內傳來她漢子和婆婆的叫罵聲:“號喪呢!哪個婆娘不生娃兒,你就金貴。”鳳兒的慘叫還在空中盤旋,母親留着淚,一步步向家走去。

天一亮,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原來本家哥哥來報喪:鳳兒死了,昨晚生孩子生死了,孩子也夭折了,是個男娃嘞,可惜了。本家的哥哥,鳳兒的漢子哭訴着,更多的傷心是可惜那個他家盼望已久的男娃吧!母親有扑打過去的衝動,被父親緊緊的拉着。父親趕緊去幫着處理喪事。母親有身孕不能再進有喪事家的門,就站在離鳳兒家不遠的地方,往院子裏瞧去,鳳兒的屍體停在院子裏,任由風雪吹打,她婆婆哭天搶地的喊着,人們拉拽着,甚是凄涼,也許她婆家是悲痛那個逝去的孩子吧!誰又真正心疼過門板上那個逝去的女人呢?女人呢!不能做男人身上的藤呢!得靠自己,才能活得有尊嚴嘞。鳳兒死在大年初一不吉利,不過幾天就用一副薄薄的棺材抬了出去,草草的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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