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母親的艱苦歲月(二)
一夜被冷風侵襲着,偶爾還傳來幾聲狼嚎,被只鋪着兩張破席子的炕擱得生疼的母親幾乎一夜無眠,早早得下了炕。睡在自己身邊的婆婆早沒了蹤影。此時東方剛露出肚白,遠方的太陽正要噴薄欲出,小山村還在沉睡,一切還籠罩在薄暗裏。不一會兒,太陽射出萬丈光芒,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天亮了,溫暖的陽光從破敗的窗戶射進來,給這個家增添了幾分生氣。母親這才清楚得看見自己的家。這是農村常見的土坯房,牆體裏夾雜的稻草依稀可見,頭頂上幾根粗壯的樹榦支撐着整個屋子,屋頂是青黑色的瓦片。母親在娘家時住的窯洞雖簡陋,但比起這破敗不堪的土坯房不知要強多少倍。還好屋子裏有一個漆黑的儲糧食的柜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正散發著光芒,彰顯着自己在這個家的尊貴與華麗。
這時木門被推開來,婆婆顛着小腳走了進來,手裏端着飯碗,碗裏有幾個黑乎乎的糠疙瘩往炕頭上一放:“吃早起飯吧!這秋天的糧食還沒有下來,夏天的糧食收成不好,打點兒麥子磨點兒面,集市上換點兒買鹽巴錢,今天我去地里尋了尋,啥也沒尋着,山上的畜生害莊稼害得不行,不等你長好就害光了。真是急死了人。母親看看碗裏的糠疙瘩並不陌生,自己家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是吃的,自己也不是什麼嬌生慣養的小姐,母親拿起來慢慢地嚼着。嚼在嘴裏生澀難咽。關鍵是吃到肚子裏難消化。母親在娘家時,親眼目睹村裏的張嬸兒吃糠疙瘩拉不出給活活憋死了,可有什麼辦法呢?村裏的大喇叭里說國家正處在困難時期,連毛主席都在挨餓!抗一抗總會過去的,農民只要勤勞侍弄田地,還愁地里長不出莊稼來。
快晌午的時候,家裏陸陸續續地來人串門,不一會兒人就多起來,小小的院子裏熱鬧起來,他們有的拿一升米,有的兩斗面,小半袋玉米或是一籃子黑豆,家家戶戶不空手,他們是來看新媳婦,送祝福的。母親是個爽朗的女子,爽快得走出屋讓父親介紹。東頭的李嬸,西院的伯伯,同宗的叔伯兄弟,姐姐妹妹們,母親一一記在心裏。婆婆看見高興地說:“鄉鄰們呢!說實話,鞭也沒敢放,怕大家破費,知道大家光景都不富裕,不想叨擾大家,可大家惦記着。今晌大傢伙就不要走了,在我家開席,熱鬧熱鬧!”然後轉頭對父親說:“三兒,去供銷社買點兒酒來!”父親面露難色,遲疑一會兒:“好嘞,娘!”這時一位長者說道:“三兒他娘,不了,我們就是看看新媳婦,把禮還一還,喝啥酒,晌飯我看就各回各家吃,你三兒,都娶下媳婦,不簡單着嘞,三兒都出息,以後享福在後頭嘞,老大,老二沒回來?”
婆婆答話道:“遠嘞,兩兒走得太遠嘞!一個南京,一個省城,連三兒這成親的信兒都沒捎出去,家裏指靠不上,走得太遠嘞!他大哥沒有你享福,兒子壯實的都守在跟前。”
長者又說道:“這話說的,你家兒那都是公家人,都是干大事的,我們就要吃一輩子土坷垃。
聽到這兒,母親心裏是清楚的,丈夫的兩個哥哥,自己的大兄哥都在大城市,是有體面工作的,這是這個窮困不堪的家庭唯一值得榮耀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遠水解不了近渴,關鍵是不知道遠處是否有水,一切得靠自己打拚了。
忠厚的相鄰們知道這家目前的窘況,在晌午的時候就都散去了,無論婆婆如何真誠的挽留,他們只是留下自己真誠的祝福散去了。西家的米,東家的斗給屋子那個“華貴”的柜子又增添了幾分貴重。母親瞅瞅米櫃裏的糧食,又望望院子裏忙活計的丈夫,突然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信心。——這個破爛的家一定可以過處好光景來。
三天後,母親的娘家哥趕着驢車來給母親送“嫁妝”,兩床大花粗布的被褥,兩個沉甸甸的紅底兒白花的枕頭,一袋子玉米面。娘家哥草草吃了飯要回去了,母親一直送到村口,娘家哥避開父親和婆婆把母親叫到跟親說:“咱娘讓我叮囑你,那兩個枕頭裝得是穀子,是救命糧,萬不得已不得打開。”說著從身上摸出兩塊銀元來塞到母親手裏:“難的時候解解急,娘早些年攢的,讓我給你,知道你婆家的光景不行。”說完朝母親揮揮手:“哥,走嘞,好好營生,好好過自己的光景,我那妹夫是個好後生。”母親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來,想着自己不聽自己娘的話,想起娘發怒的神色,自己倔強得還生娘的氣,娘終究是惦記自己的,還有這個從小就疼自己的哥哥,雖然大哥生氣地撂出斷絕關係的話,但還是讓二哥送東西給自己。母親目送着娘家親人遠去的背影,母親怎麼也想不到,幾年後再見到自己親愛的二哥時,二哥卻成了一個瞎子。
一個月過去了,母親已經熟悉並適應了這裏的新生活。村子不大,就二十幾戶人家,零零散散地布在村莊裏。誰家在哪裏,這戶人家有幾口人,都是做什麼營生,母親已摸得一清二楚,每天和所有農村婦女一樣,早起下地,回來做飯伺候公婆,丈夫。雖然吃穿用度都很簡陋,但也很充實快樂。轉眼婚期已過,父親也要回學校教書了,回到母親的娘家鎮子上去。母親不知道給她娘帶點兒什麼東西好,就把哥帶過來的玉米磨了,摻點兒白面掙了一鍋饅頭,給父親帶上,讓父親捎回去。婆婆看見了心裏有點兒不悅,掀開蓋饅頭的頭巾看看說:“這面多珍貴,攢着過年吃頓麵條呢!就這麼敗了。”母親知道對於這個見天吃糠疙瘩的家來說有點兒奢侈了,趕緊上前說:“娘,這不是秋糧就要下來了,收成好的話,冬天口糧就夠了,白面咱就不動了,攢到過年。我嫁過來啥也沒給我娘帶點兒,門子都沒回,我這做閨女的虧欠着呢!放心吧!日子會好的。”婆婆聽了這話,不好再說什麼,從提籃里拿出兩個說:“留兩個,給你爹吃!一天給人拉石頭,那糠疙瘩扛不住。”母親不再說什麼,叮囑自己丈夫上路了。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娘收到饅頭是否可以感受閨女的牽挂,也不知道離開丈夫的庇護,自己是否能和丈夫家裏的娘好好相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上天總是公平的,給了彼就不會給此了吧!自己選擇的路,怎麼又好回頭呢?不走一遍怎知道前面是坦途還是荊棘叢生呢!想到這裏,母親扭身回來攙着婆婆的胳膊說:“娘,你三兒走遠嘞,咱娘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