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老申頭
院子那排長樓最西戶的那一家,就是“老申頭”家。這一家是全院裏最富足的一家,光是電視櫃裏擺着的那一台松下牌的彩色電視機,就是全院人無可比擬的。原先全院有電視的就他家獨一戶,到了晚上,他家擠得滿登登的,連床上都是人。再有就是他家茶几上那部軍綠色的電話實在是個稀罕物,妞在林安家見過一部一樣的。可林安然的父親是縣長,而老申頭無非是名義上的一個小教員,有這樣一個奢侈品,真讓人咋舌。“老申頭”年輕時行過軍,打過仗,拖着一條殘腿,轉業到這個學校給了一個能掙錢的閑差,每天這個院子裏人行色匆匆,帶學生出操,胳肢窩夾着書跑去上課,考試時忙得焦頭爛額。“老申頭”卻優哉游哉地東家竄,西家游。“老申頭”腿腳不好,長得還極其醜陋——臉黑黢黢的,黑得你不用計較他臉上的各種坑,各種痘,因為在“黑”得面前根本顯示不出它們本有的形狀。黑得也不用去尋他的五官,若你非要仔細尋一下,那定尋不出一處能入眼的地方。眼一大一小,塌鼻樑,嘴巴還是歪的。和他不熟慣的人見了他都要繞道而行,熟慣的人都要上前去打招呼:“老申頭,干甚去?”老申頭顛着殘腿,背着手,那張黑臉永遠面無表情,眼睛也不會注視你,乾咳兩聲再作答:“奶奶個熊,我一廢人,除了溜達,還能幹甚?”慣熟的人知道他的脾性,也見怪不怪,呵呵笑兩聲,就過去了。
老申頭雖然其貌不揚,可是卻有一位美麗賢惠的妻子。妞聽大人扯閑話知道,老申行軍打仗時到湖北某一村子,駐紮在一戶農家中,這戶農家的女兒不堪貧苦的生活,非老申不嫁。老申自知自己不英俊挺拔,而且行軍辛苦,苦苦相勸這位女子,怕耽誤人家。可這位女人以死相逼,老申這才許下承諾,若能健康回來,必回來娶她。可“老申頭”作戰時,壞掉一條腿。但這位女子依然執意要嫁,於是“老申頭”退伍帶妻子回鄉,定居這裏。她的妻子很有南方女人溫婉隱忍的性格,很少和院子裏的娘們兒們東家長西家短的扯閑話,也從不竄門子,不像妞的母親,去別人家就和長大別人家似的,早晨出去,晌午也不見她回來,若嘮得興起,晌午飯也要誤了做的。院子裏的女人大部分都是跟隨丈夫到城裏來得,原先都是地道的農村婦女,清一色齊耳剪髮頭,藍色粗布衣裳,個個皮糙肉厚,寬背厚肩,聲如洪鐘,若惹急了,那也是個個嘴不饒人的主兒,跳着腳的叫罵,全然不顧自己男人的教師顏面。獨獨“老申頭”的媳婦,細腰長腿,很是有女人的婀娜多姿,長頭髮優雅盤在腦後,一張臉光滑細膩,在一群“粗俗”的女人中如一朵美麗的白蓮花,很是打眼。引得男人總想駐足痴望,惹得女人醋意橫生。加之她語言稍有不通,不愛和人交流,院子裏彪悍的娘們兒們自然把他孤立在外。
“老申頭”沒有女兒,只有兩個兒子,想要閨女想要得不行,看見院子裏的女孩兒一改自己常板着的黑臉,嘴也咧得老大想要逗一逗,無奈相貌太醜陋,太小的孩子會被他嚇得哇哇大哭,直往自己母親懷裏鑽,大一點兒的也要拔腿逃走。只有妞見了不跑,所以每次見妞都要吆喝一句:“妞啊!跟我回咱家吧!做我閨女去。”妞定要跑上前去牽着他的手假裝應允道:“好啊!好啊!我再想想。”反正也沒影兒的事兒,妞就哄他開心,滿足他那顆想女兒的心。
轉眼夏天來臨,初夏的早晨還微有涼意,這座院子在霧靄中醒來,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在晨曦中忙碌着,挑水,做飯,洗衣,吆喝大的,訓斥小的,各種雜亂的聲音不絕於耳。而男人們都在不遠處的教室里教書育人,上了學的孩子則尋一處背靜的地方讀書。各執其事,沒有閑人。妞坐在院子裏枯死的一節樹榦上,扯着嗓子讀課文,抬頭看見不遠處‘老申頭’和她漂亮的妻子在打羽毛球。“老申頭”雖然穿着雪白的襯衫,但一如既往的丑,倒是他漂亮的妻子穿着一身碎花的連衣裙,裙子很長一直拖到腳踝處,腰處用一條寬寬的帶子束着,很好的顯示出了她的腰身。頭髮估計剛剛清洗過,並沒有像以前盤在腦後,而是用手絹繫着,鬆散地垂在腦後,真的是把女人所有的嫵媚展露無遺。妞痴痴得看出了神,被母親一吆喝才從夢中驚醒。妞小跑着回了家,才發現家門口聚集了一堆女人,她們也向“老申頭”望去,擠眉弄眼地,吃吃地笑着。
麗華媽長得人高馬大,五大三粗,一張大馬臉還儘是包,真眉飛色舞地說道:“我的娘呀!這才幾月份呢?都穿上裙子了,你們說,這院子裏的女人有幾個敢穿裙子呀?”
旁邊馬上有人搭茬:“可不是,這還好,過幾天天熱,那裙子短,把那腿都露出來了,哎呀!媽呀!那男的看見,真是丟先人的臉。”
旁邊有人立馬回應到:“你說那女人那做派,那打扮,不就是《小二黑結婚》裏那個三仙姑媽?可話又說回來了,這個‘老申頭’真是好福氣,娶這麼個漂亮媳婦,真是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
一旁妞的母親聽不下去了插嘴道:“你們喳喳啥,人家不就穿個裙子嗎?麗華媽,夏天你不也穿嗎?還有你這剛燙下的滿頭捲毛毛,和羊毛一樣!不是也趕個時髦嗎?。”
麗華媽立馬回頭說:“燙頭咋了,現在時興,我跟你說妞媽,你也燙一個,一定賽過那個‘三仙姑’我夏天穿裙子,我露腿了,我不正經了嗎?我裙子裏是要再穿條秋褲的。”妞聽到這兒,忽然想起麗華媽外面穿着裙子,裏面套着秋褲,在院子裏得意得走來走去的樣子,妞忍不住笑出聲來。麗華媽嗔怒道:“小丫頭片子,笑啥?你們長大可別學那個女人,多不正經。妞的母親打岔道:“好了,麗華媽,孩子們得吃飯上學了,散了,散了,都回家招呼孩子去吧!人群這才散去,“老申頭”和妞的父親關係很好,自然和妞家走得很近,“老申頭”的媳婦偶爾也到妞家坐坐,妞家若是有什麼新鮮的蔬果,妞的母親怕有閑話,總是趁着夜色讓妞給“老申頭”,家送過去嘗嘗。妞對“老申頭”家無疑是再也熟悉不過,熟悉的和自己家一樣。所以有人背地嚼他們的舌根子,母親自然是要抵擋一番的。
當早晨的霧氣散去,孩子們背着書包去上學,男人們急匆匆又趕去學校上第一節課。“老申頭”和他的媳婦才悠然地向家走去。他的媳婦走在前面,“老申頭”跛着腿緊隨其後。路上的男人忍不住要多瞅兩眼他漂亮的媳婦,再詫異得望望他。若是熟人總要打趣道:“老申頭”,鍛煉身體去了,可得把身體鍛煉好,然後再含有深意地瞅一瞅他媳婦,嘴角留一抹詭異的笑。每逢這時,“老申頭”黑着的臉更陰沉了,不客氣來一句:“奶奶個熊,老子要你管。”“老申頭”望望前面媳婦俏麗的背影並沒有多少欣喜之情,眼裏流露出更多的是悲哀和憂慮。人人艷羨他是癩蛤蟆吃了個天鵝肉,誰又知他如吞了一支黃連有苦說不出。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歲月里。
那一年他才二十郎當歲,正是青春大好年華,自己又志在四方於是參軍入伍。可前方越戰打響,他一腔報國熱血,又毅然奔赴前線。作戰時腿受槍傷,被迫在一老鄉家中休養。這位老鄉家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兒,似乎對他很是殷勤。堂堂七尺男兒亦是俠骨柔情,動了凡心。但想到自己其貌不揚,一條腿也廢了,就隱忍壓抑自己的情感。可越是拒絕,那位姑娘就像失去救命稻草般得接近他。後來他痛苦地問:“我一廢人,你到底為啥呀?”
姑娘才含淚說出實情:“大哥,我也是沒辦法了,也只有能救我了,我遇一負心漢,現在沒有了蹤影,可我已經懷了他的骨肉。若沒有人應承這事兒,我就按族規要投到那河裏去。”“老申頭”看着如花似玉的閨女,梨花帶雨般得哭訴,再想想自己的處境覺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於是就應承下來,作了她肚子裏孩子的爹。不久孩子出世了,是一對雙生子。“老申頭”並非不喜歡孩子,可是那對孩子生的俊眉俊眼一看就不是自己的種,就氣不打一處來,無處發泄時他就狠狠抓自己的頭髮,再後來就動手打媳婦,打完又覺得自己太不是人,又加倍對她好。她媳婦本來就溫婉,又覺得在這件事情上愧對於她,每次就隱忍和原諒。後來他們就生了一位可愛的小女兒,和“老申頭”一樣黑,但卻生的和他媳婦一樣俏麗。“老申頭”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的種,每天心肝寶貝似的疼着。家裏的氛圍也融洽很多,他也再不動手打媳婦。可好景不長,有一次媳婦帶閨女去河邊洗衣服,沒有看住,寶貝閨女掉河裏淹死了。“老申頭”發瘋似的,在家裏摔東西,認定這個女人是他命里的劫數,是他前世的債主,她的美不過是用來誘惑他的,給他帶來得全是痛苦。可他還是那麼愛她的美。那麼恨她,但又捨不得放手。沒有女兒的陪伴,他也再也不想看見那對雙生子,於是把他們交給自己的哥哥寄樣。自己帶着媳婦遠走他鄉,離開那個傷心之地。多少年來,他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把秘密深埋在心底,所有人都認為他前世修來了福氣,誰又知不過是命中劫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