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谷川市六月的天氣,當真像小孩子的臉。早上還是晴空萬里,才剛過了午後,驟雨就猝然來襲。
每到中午時分必定會人聲鼎沸的川西古巷裏此刻卻萬籟俱寂。搓麻飲茶的早已左右逢源鑽進巷子中搭了棚子的店面。他們一面用雙手撣着濕漉漉的頭髮,一面跟老闆東拉西扯趁機躲避這滂沱大雨。偶爾出現在巷子中三兩個形色匆匆的人影大都一閃而過就消失在了雨里。
作為谷川市一條有着近百年歷史的商業街,川西古巷不僅吸引着眾多外地遊客,同時更少不了那些常年混跡於此飲茶玩牌的本地人。這些本地人通常也被戲稱為“皮子”。
一台大切諾基閃着亮眼的車燈從遠處疾馳而來,車輪濺起的水花在車燈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孫萌坐在車裏雙手緊握方向盤,面無表情的盯着前方略顯泥濘的道路。在他身邊副駕駛的座位上放着一束淡雅的百合花和滿滿一袋子的冰純啤酒。
把蘇若安葬在吉首山北麓的仙鶴陵園是孫萌的意思。
仙鶴陵園風景秀麗,安靜怡然,不僅可以讓韶華已盡卻警威盡顯的蘇若安靜的長眠;同時這裏也是距離他曾經想要用盡畢生去守護的谷川市福利院最近的地方。
孫萌停好車,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抱起百合花和啤酒,細雨微蒙的天空中飛過一群白鴿。他靜靜邁步在陵園裏佈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拾級而上穿過一片低垂的柳樹林,蘇若的墓碑出現在他的眼前。
孫萌獃獃的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小小的一方畫片里蘇若身着警服,瀟洒帥氣。畫中人面帶微笑,彷彿欣喜於老友的到來。孫萌抬手揉了揉鼻子,把手中裝着啤酒的袋子輕輕放在腳邊,只捧着百合花走上前去,小心而又莊重的把花放在了墓碑前。隨後,他又後退幾步朝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雨後,仙鶴陵園的空氣中氤氳着泥土的芬芳。
孫萌起身慢慢走回墓碑前,伸出左手輕輕地撫摸着墓碑左上角鐫刻的一行小字“谷川市福利院永恆的驕傲”。淚水開始在他泛紅的眼圈裏不停地打轉。
墓碑下面,刻着“孫萌,郭檀雅·敬立”的龍柱被擦拭的幾乎一塵不染。孫萌知道,郭檀雅來過了。
“老蘇啊!”孫萌用大拇指輕輕刮掉鼻尖上落下的一滴眼淚,轉身坐到墓碑旁邊的台階上伸手打開兩聽冰純,把其中一聽放在墓碑前。
“上次辦完京南那個殺人案之後,咱哥倆就再也沒有一起喝過酒。知道你愛喝冰純,你看兄弟這兜子裏,今兒啊,啤酒給你管夠!”孫萌用手裏的啤酒和墓碑前面的啤酒輕輕碰了一下,自己一仰頭就“噸噸噸噸”灌下去一大口。
漫天細雨滴滴點點落在他的臉上,他仰着頭眯着眼,貪婪的大口呼吸着雨中的空氣。
“老蘇啊,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在福利院,我和檀雅被院長領來的第一天,我大鼻涕蹭的滿身都是,渾身上下還髒的像個泥猴。別的小朋友都躲在一邊遠遠的望着我們,只有你跑過來拉着我和檀雅的手,挺着胸脯說叫你蘇若哥哥,你就可以保護我和檀雅。”說到這兒孫萌又抿了一口酒,低下頭嘿嘿的笑着。
“再後來啊,我還傻乎乎的跟你偷偷翻牆出去跑到龍華那邊買過棉花糖。回來的路上我拿着那麼大的棉花糖饞的直流口水,你就跟我說,如果路上我能不讓棉花糖掉在地上,回來之後你就讓我吃掉一半。這一路上我是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生怕這棉花糖掉在地上,把手都累酸了。你倒好!剛回來就馬上全給檀雅一人兒吃了。”
“我不怪你!你寵着檀雅,我不也是?誰叫我們都是哥哥呢。”
和風拂起遮天的柳葉,不遠處的山谷中隱隱傳來倏忽悠揚的鴿子哨回蕩在靜謐的仙鶴陵園內。
“還記得那年我們在警校,有一節犯罪現場勘查課是公安部的刑偵專家鞏岩松教授帶我們做案件現場重建。在那個像極了自殺的現場,大家七嘴八舌爭論不斷。只有你一個人看出罪犯就是用了一個簡單的鏡像原理偽造出一個密室來幫助自己完成殺人。鞏教授當時就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未來一定會是刑偵界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孫萌伸手輕輕撥弄起墓碑前的百合花,嘴裏繼續喃喃低語着:“你呢?嘿嘿一笑,說什麼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是人,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那些所謂完美的犯罪只不過就是現場還有被我們警方忽略的細節罷了。至於後來你說的什麼我是都記不得了,但就是這句話像刻在我心裏一樣,讓我今天還記得。”
“哎,”孫萌自顧自喝了一口酒,臉上慢慢露出苦笑,“你總說你特別想親自去破一次密室殺人案,不僅刺激而且一定會很有挑戰。但是很可惜以現實中跟你較量過的罪犯們的智商,根本沒有人能完成偵探小說中那麼精彩絕倫的犯罪過程。”
說到這裏孫萌突然停頓了幾秒鐘,猛地喝掉手裏剩下的啤酒,把空易拉罐捏的咔咔作響。
“核桃嶺昨天死了一個學醫出身的大學教授,大超出的現場。根據現場初步勘驗,法醫給出的意見是自殺。我不同意,但是確實找不到證據。這三四天來我是焦頭爛額夜不能寐,可是這時候你老兄倒是在這裏睡得安穩了。”
孫萌“騰”地站起身來捋了捋濕漉漉的頭髮,打開剩下的幾聽啤酒繞着蘇若的墓碑整整倒了一圈。遠處山谷中又傳來了倏忽悠揚的鴿子哨聲。
溫暖的雨絲漸漸停歇。大切諾基的風擋玻璃上泛起薄薄一層水霧。回到車裏的孫萌戴上墨鏡,打開了雨刮器。
在他眼前不遠處,一個戴着口罩,身着藍衣,背着笤帚簸箕的陵園環衛工人抱着孫萌剛剛留在蘇若墓碑前的百合花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
孫萌緊皺眉頭,眼睛卻瞥見了旁邊提倡環保祭祀的告示牌。他自嘲的笑了笑,發動車子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周遭的寧靜。
孫萌剛一接通電話,顧翔那破鑼嗓子就聲嘶力竭的吼了過來:“萌隊!!萌隊您在哪??趕緊回局裏一趟!!!”
等孫萌開車趕回谷川市公安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顧翔,張志超和李肅清早已經等在那裏。顧翔看着孫萌渾身被雨淋個透心涼,趕忙上前詢問。
“沒什麼,”孫萌一擺手,轉身鎖好車門。他一邊用手捋了捋半乾的頭髮,一邊邁步走向法醫鑒定中心。
“我剛剛去看老蘇了。”
幾個人聞言都不由得一愣,隨後便陷入到沉默之中。孫萌抬起頭看着他們淡淡一笑:“這麼急着把我叫回來,是不是案子有什麼突破?”
還沒等幾個人回答,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就傳到了剛剛走進法醫鑒定中心一樓大廳的孫萌耳中。
“怎麼回事?”孫萌詫異的回頭看向眾人。
憨憨的張志超摸摸腦袋,小聲嘀咕道:“凱哥回來了。”
“周凱?”
“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萌隊。凱哥中午回來的時候還挺開心呢,跟我說在省里出差待遇就是好。後來聽說大超在做屍檢,凱哥就過來幫忙。不過聽大超說好像凱哥剛看了屍體一眼就失聲痛哭起來。我們趕過來怎麼勸也勸不住。”
顧翔聽完李肅清的話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後來大超就把李叔給請來了,李叔拉着凱哥說了好一會,凱哥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求李叔給他主持公道。”
“周凱這是?…嗯?”孫萌眉頭緊鎖,輕輕捻着下巴。突然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想起來了!這個死者何世鵬好像是周凱大學時候的老師!”
聽到孫萌的話,幾個人也恍然大悟。他們紛紛表示好像之前聽周凱跟他們聊天的時候的確有提起過這個名字。
“快,你們去把周凱給我叫來,我有話問他!”
不一會的功夫,周凱就跟着顧翔和李肅清來到孫萌面前。孫萌眼見得周凱哭得是眼圈紅腫,他輕輕嘆了口氣,心疼的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萌隊…”周凱的啞着嗓子,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死者…是你曾經的老師吧?”
“嗯。”
“大超的初檢結果你也看了吧?”
“看了…”
還沒等孫萌再說話,周凱突然又開始不住的啜泣:“萌隊,老師他肯定是自殺…”
“動機呢?”
“老師宅心仁厚,與人為善。而且他生前對自己的醫術和學術頗為自信。但就在上個月的一台骨科手術中因為老師術中對患者狀態的判斷失誤,造成患者患處二次出血。雖然最後沒有給患者留下什麼後遺症,但是的確也讓那個患者遭受了不少的苦頭。在那之後我見過老師幾次,老師總會在跟我聊天的時候突然冒出‘完了完了,全完了’,‘毀我名譽還不如讓我死了’之類的話。我聽說那個患者的母親好像是個媒體記者,在我們谷川市挺有影響力的。”
孫萌聽着周凱說完,抬起手又開始輕輕捻起自己的下巴。
“呦!老孫!我正要去找你呢!”
剛剛結束何世鵬二次屍檢的李英博恰好走了過來。
“辛苦了老李,是不是有什麼新發現?”
李英博點點頭說道:“我剛剛對死者進行了二次屍檢,在死者胃容物殘留中不僅檢測出酒精和超量濃縮的阿司匹林。同時還發現了無味紅霉素的存在。”
“難道?”
“是的,跟你想的一樣。在屍檢過程中我還發現死者的肝脾腫大,膽汁淤積,同時還有黃疸的存在。”
“牛逼老李!可以立案了!絕對的謀殺!”孫萌興奮地點點頭,環視眾人道:“這些證據足以說明兇手擺明了是要置死者於死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