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催眠
蘇醒的第一晚,阮景做了一夜的噩夢,可是等她在天光未明的晨間驚醒的時候,她卻記不得夢裏都夢到了什麼,那是一種怪誕的感覺,就像是她明明可以擁有一段完整的喜怒哀樂,卻被活生生地從她腦中剝離了。
“阮小姐?”
那個將她驚醒的聲音還在輕聲喚着,阮景坐起來已經大汗淋漓。
病床前,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醫生沖她彎了彎眼睛,“阮小姐,我是柳川市中心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請跟我去做一個檢查。”
天色尚早,走廊極靜,中心醫院新樓老樓連在一起,兩個人一前一後通過醫院清冷的長廊,繞了幾個彎到了極陰的一面,一扇並未標註科室的門前,女醫生掏出鑰匙,一邊開着門,還一邊扭頭對阮景說道:“最近忙着搬科室,辦公室還沒收拾出來,你別介意。”
阮景搖了搖頭。
走廊老舊,辦公室內的設備卻都十分簇新,一進門就是一張拓印的愛德華?蒙克的《吶喊》,扭曲怪誕的人物令阮景忍不住不適地皺了皺眉,移開目光。
“坐。”女醫生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然後自己背對着阮景在柜子裏翻着什麼。
阮景坐下,牆上的鐘錶指針撥動的聲響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鐘擺響兩次之間隔的時間似乎比上一次要長了許多。
阮景忍不住按了按太陽穴。
也不知道女醫生的東西為什麼放得那麼沒有條理,她足足找了十多分鐘,才翻出來一冊裝訂好的冊子放到她面前,這是我針對你的情況做的心理調查,你簡單寫一下,不要有負擔。”
阮景點點頭,拿起鉛筆寫了起來。
女醫生接了一杯水放到兩人之間,用勺子輕輕地攪和着,一圈一圈的波紋蕩漾開,總是飄忽到阮景的眼皮子底下,使她無法專心地寫字。
“你不要着急,慢慢做。你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寫出來。你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出來……”
牆上的鐘擺似乎又慢了很多,聲音越來越響,女醫生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在天邊的層雲之上,倏爾又像是小蟲使勁兒地往她耳朵里鑽。
阮景聽到有人在耳旁問她,“在天台上,你都看到了什麼?”?
天台?什麼天台?
阮景的筆尖漸漸停住了,那個聲音還在問,不停地問,然後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伴着悠長而又緩慢的鐘擺聲,彷彿一定要讓她說些什麼,她胸中有一口氣憋悶着,不吐不快般,她迷茫地張了張嘴——
忽然間,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阮景只來得及捕捉住一雙眼,盛滿了冷泉,一聲悠長的、錚鳴的金玉聲在心底重重地敲了下來——
阮景手中的筆驀地掉落在地上,似擊破了靜謐的魔咒,她覺得自己又可以呼吸了。
牆上的時鐘還在緩慢地走着。
阮景彎腰撿起筆,將它隨意扔在桌子上,抬起頭,面上淡淡,“醫生,你發現了嗎?”
女醫生攪動水杯的手頓了一下,才問道:“什麼?”
阮景指了指牆上的擺鐘,“從我進來開始,它敲擊得越來越慢了。”
女醫生笑了笑,“我倒是沒發現,看來你觀察力真的很不錯。”
阮景搖搖頭,“說不上很不錯,我大學念的刑偵專業,這是基本功了。”說完,她站起來,將手中的答題冊放到桌子上推過去,“醫生,我填完了,早上起得有些早,我回去休息了。”
女醫生點點頭,沒有伸手去拿那個冊子,她的手一直揣在兜里,似乎在握着什麼,她看着阮景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口,才出聲叫住她,“阮景。”
女醫生摘下了口罩,口罩下是一張清秀中又略顯普通的臉,一張對於現在的阮景來說十分陌生的臉。
阮景疑惑地轉頭看向她,“您還有什麼事嗎?”
女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沒事,只是覺得你很幸運。”
“的確,經歷了一場車禍,卻僅僅是失去了三年記憶。”
阮景走出辦公室,淺笑着回頭道別,然後帶上門,鬆開手,手心裏一片冷汗。她疾步離開了這一塊鮮有人至的區域,七拐八拐回到了中心醫院主樓,在一個轉彎處,和一個步履匆匆迎面走來的男人撞到了一起。
阮景一抬頭,就對上了肖崇言的目光——他好看的眉眼裏,有什麼濃烈得彷彿快要滿溢出來。
肖崇言雙手抓住她,手掌錮得她的肩膀生疼,阮景忍不住掙了一下,他便立刻鬆開,掛上歉意的表情——像一隻脫籠的猛禽,面對隨時可能逃走的獵物時,不甘心地披上了斯文的外衣。
這個念頭只是在阮景腦中一閃而過,她懷疑地問道:“肖先生?你怎麼在這兒?”
肖崇言站得筆直,“我看到監控了,那個女人不是中心醫院的醫生……你沒事吧。”
阮景搖搖頭,“我沒事,她試圖催眠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成功,我想,她想從我這兒知道什麼,或者說,她是在確認我是否真的失憶了。”女孩儘管剛遭遇了一場危險,可是依舊能鎮定地分析,“應該是我失憶之前招惹的事情,我擔心她攜帶了武器,沒有敢戳穿她。”
肖崇言點頭,“你現在一個人在異地他鄉,又不記得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謹慎一點好。”
窗外天光漸亮,走廊上的醫患家屬往來多了些,阮景見狀,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
像是看穿了阮景的想法,肖崇言深沉地望着她來時的方向,清晨的陽光直射到他臉上,映出他略顯冷淡的面容。他不緊不慢地說:“你現在回去,也找不到那個女醫生了。如果她沒有一點手段,也不能在這裏出入自如。當務之急是保障你的安全,醫院已經不能待了,如果你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今天下午我們就辦理出院手續。”
說完,他回身走在了前面,俊朗的面容吸引了幾個路過的護士回頭張望,繼而竊竊私語。
阮景看着肖崇言筆挺的身形,心頭泛起一陣狐疑。作為一個普通的心理醫生,他顯得太鎮定,而作為一個肇事者,他又對她太過關心。
天性從容嗎?本性善良嗎?阮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但凡是人,都有性格上的弱點,太過完美無缺的人格是不存在的,要麼是了解不夠,要麼是他戴的面具太完美。可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阮景都不想弄清楚。
好奇心對於一個不知道自己過去發生了什麼事的人來說,太奢侈。
阮景做了一個深呼吸,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