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遇回溯
眼前是刺眼的光,光芒中心,站着一個男人。
阮景看不清他的臉,只那一雙洞黑的眼睛,似聚攏着世間千種光華,卻也不得不盛着萬種悲戚,那樣沉重的注視,令她的心驀地刺痛,無法忍受,霍地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雪白的天花板,空氣濕潤,隱約夾雜着百合的幽香,風卷着白窗帘有規律地揚着,一陣嘩嘩的滾動聲傳來,阮景側了側頭,一個小護士推着車走進來,熟稔地往她旁邊的輸液架上掛了一個點滴瓶。
小護士一低頭就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審視般地看着她,嚇了一跳之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對阮景笑了笑,“你醒了,等我一下,我去叫醫生。”
阮景抿了抿嘴,手撐着床坐了起來。
護士走得急,門沒有關,外面的走廊上時而掠過幾個醫生護士,或者穿着病號服的病人,阮景低下頭,自己也穿着同樣的病號服,胸前清晰地印着“柳川市中心醫院”幾個紅色的字。
柳川市,離京都不遠,是個風景秀麗的文化古城,可是阮景十分確信,她從來沒有來過柳川,更不要說進了柳川的醫院。
她頭腦混沌,一時間千頭萬緒也不知該從何理起,這種無措感令她陷入了一種緊繃的情緒,以至於有人在門外突然發聲的時候,阮景手驟然抓緊了白床單,情不自禁挺直了腰背。
病房裏進來了四五個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醫生,拿着日誌本,日誌本翻開一頁,醫生一邊低頭往上寫着什麼,一邊例行公事般問她,“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裏疼?頭還暈不暈?”
交通事故年年有,這個女孩兒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受了點皮外傷,肇事者反應及時,立刻將人送來醫院,只是不知為何,她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
醫生又說:“如果有頭暈、耳鳴,不用擔心,這些都有可能是後遺症,修養一陣子自然就好了。”
阮景默不作聲地端詳着他,微沉着臉,似乎在判斷面前這個人的危險性。
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回話,醫生的視線終於從冊子中拔了出來,病床上的女孩面容白皙,嘴唇更是抿得蒼白,盯着他似有幾分警惕,渾身有一種異樣的違和感,可是又叫人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他狐疑地推了推眼鏡,“怎麼了?難道是失聲了?不應該啊,車禍的後遺症中失聲是很罕見的。”說著,他走上前來,將聽診器取下來準備檢查一下。
阮景伸手攔住,緩緩張開了口,音色帶着乾燥的啞,“是誰把我送到醫院來的?”
醫生還沒張口回答,門外便傳來了一個格外溫柔的女聲——
“肖先生你又來啦,病人已經醒了,你快進去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
緊接着,一個男人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出現在門外。
他身量修長,略微消瘦,襯衣下卻依舊有分明的肌肉隱約綳起,領口的扣子系得板板正正,只露出半截喉結,目光掃過她時,微微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彷彿是屋內的人有些多,令他覺得憋悶,他伸出手小幅度地拽了拽領帶結扣,站定在她的病床前。
“是我。”他聲音悅耳,似乎含了點歉疚——他在門外聽到了阮景的問話,“對不起,是我開車不小心,連累了你,我會負責任。”
阮景仰頭看他,優雅、矜持,這是她對這個男人的第一印象,她頓了一下才問道:“你是誰?”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卻又立即移開了眼神,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銀白色的紙張上用楷體印着“肖崇言”三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着“濱江市看景心理諮詢”。
“肖崇言,心理醫生。”
“幸會。”阮景乾巴巴地說。
肖崇言掛上溫文的笑,卻總像是籠了一層似有還無的紗,隔着距離,令人看不真切,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幸會的事吧。”
阮景沉默了一刻,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嘴張合幾度,依舊隻字未露,暗自思忖着要怎樣毫無破綻的套出車禍前的情形。
男人看着她,漸漸地顯現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你是不是不記得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了?”
阮景的脊背一僵,面上有些綳不住,心理醫生都這麼敏銳嗎?
沉默在很多時候都代表着默認。
失憶?
後面的幾個醫生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這可以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明明送來醫院檢查的時候各項指標都很正常,頂多是一個“輕微腦震蕩”的診斷,卻毫無預兆地失憶了。
為首的醫生走上來,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框,面色嚴肅,“這位小姐,我們現在需要重新給你做一個檢查,然後,希望你能回答我們幾個問題,以便我們判斷你記憶受損的程度……”
阮景唯有點頭,撐着床想要下來,手上一麻,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肖崇言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胳膊,扶着她站了起來。
人一窩蜂出去,病房很快空了,只剩肖崇言站在原地,手還抬着,目光無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風吹起他的衣角,使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蕭索意味。
阮景做完所有檢查已經是傍晚了。
阮景的記憶停留在三年前,她不知道她是如何來到柳川的,不知道身邊有誰,不知道車禍發生前她要去做什麼。
“醫生,手機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負責檢查的醫生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憐憫,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她。
阮景道了謝,背過身去,猶豫了很久,按下了熟悉的號碼,漫長的等待後傳來了無人接聽的應答。她想了想,又換了一個號碼撥出去——關機。
阮景嘆了一口氣,將手機還給了醫生。
外面夕陽搖搖欲墜,明明是暖黃色的光,她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三年時間,不知道能改變多少事,從沒有哪一刻,令阮景覺得如此孑然一身,有個聲音不斷在她心底竊竊私語,告訴她,無能為力就是這樣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