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常世十二國
時隔多年,她竟然再次聽到“北微師妹”這個稱呼……
已經有多久了?
久到她已經記不清瓊華派那些人的模樣了,連她當時最熟悉的夙玉表姐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了……
墨北微望着眼前陌生的青年,心中思緒起伏。
怎麼可能?
莫非……就像她兩次進入彩雲國的世界一樣,她再次回到了瓊華派所在的那個世界?
現在是什麼時間,離她上次離開過了多久?
各種各樣的問題不停地冒出來,墨北微下意識地皺了眉,為什麼,她一點都記不起眼前這張臉,太陌生了,是她忘了嗎?
“你是誰,因何認識我?”
這句話等於承認自己便是“北微師妹”。
藍衣的青年鬆了口氣,遲疑不安的神色退去許多,眼中浮上了驚喜。
他迅速地整了整衣服,還了一禮。
那行禮的姿勢,昭然與墨北微方才的禮節一模一樣,如從同一個模子印出的一般,內中所含的氣質也頗有相似——謙虛恭謹中透出幾分飄逸出塵。
如此明顯的相似,便是毫不知情的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來。
錦衣的青年睜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發出了驚訝的低呼。
墨北微一見到青年的動作就楞了。
這一套動作看起來簡單,真要只看一次就學會卻很難,當初她被重光逼着練了多少次才不至於半中央忘了下一個動作是什麼。
“你怎麼會……瓊華派的禮……”
藍衣青年直起身來,溫文地笑着,只是眼中起伏的情緒出賣了他的心情,他遠沒有看起來的這般鎮定。
“想不到,竟真的是北微師妹……時隔多年,想不到,我竟然還能見到瓊華的御劍術,竟還能見到當初的同門……”
藍衣青年說到後來,語調有些哽咽,他停了下來,用那雙深紫的眼眸凝望着墨北微,似乎想要細細看出她任何一處的變化一般。
墨北微最開始的懷疑被青年的回禮與“御劍術”打消,如果是無關的人,不可能知道這些。
這個人,真的是瓊華派的?
依稀記得,她當年稱“師兄”的人,並沒有許多,會當面稱呼她“北微師妹”的人,就更少了,屈指可數。
雲天青、玄霄……還有誰?
墨北微拚命地回想,卻怎麼都想不出來,她苦笑着發現,瓊華派她就只記得掌門太清,她師父重光、夙玉表姐、雲天青、玄霄,勉強記得有一位大師姐,卻連道號也想不起來了。
半晌,藍衣青年似乎終於平復了心情,一臉沉靜的微笑。
“北微師妹,我也不知我是否還有資格如此稱呼你……前世,我拜在掌門座下,道號玄震。”
青年見到墨北微苦苦思索后露出茫然苦澀的神情,心中一痛,溫言續道。
“因我入門早,忝為掌門首座弟子……”
掌門首座弟子。
這個詞勾出了墨北微的記憶。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抑不住滿心的驚愕,竟抬手指着對方,脫口而出。
“大師兄,你不是戰死了嗎?!”
話一出口,墨北微就有些懊惱,繼而想起剛才那句話里的一個詞。
“前世……大師兄這是……”
玄震淡笑着點頭。
“一朝身死,還於天道。輪迴幾朝,能記起過往,我亦深感不可思議。從前我總當是自己妄想,記憶中也有些片段模糊不清,有時我不知,那到底是我的前世,還是一場夢,昆崙山上,是否真有仙門為瓊華,劍舞坪上,是否曾有許多同門參研劍術……”
說到這裏,玄震緩緩搖頭,自嘲地笑道,“我若跟人說這些,總被嘲笑,便是我身旁這位,也大笑着說過我是白日作夢——”
“唉,子遠,你有必要把酒醉的話放心上?”錦衣青年打斷了玄震的話,“再說,我見你使出仙術以後,可就再也沒說過不信啦!”
青年表情誇張地分辨着,還轉頭對墨北微說,“北微姑娘,你來評理,平白里一個少年對你說他以前能上天入地、呼風喚雨,你能信嗎?”
墨北微半秒都沒猶豫,點頭。
“我信。”
錦衣青年頓時瞪大了眼睛,看看玄震,再看看墨北微,搖了搖頭,狠狠地吐了一口氣。
“真不愧是同門!”
“大師兄不論是劍術或者道法,都是本門的佼佼者,大家都說他會是下任掌門……”
墨北微收住了話頭。
如果沒有捲雲台那件事,玄震一定會成為瓊華派下任掌門。
一想到捲雲台,她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雙劍。當初為了奪羲和劍,她眼看着瓊華的同門死去,這其中,也有着眼前的“大師兄”。如果她當時全力作戰,多少能挽回一些局面,瓊華未必會死那麼多人。
若是從那以後再無干連,她也不會再回想那時的事情,現在陡然間見到玄震師兄的轉世,她心底已經脫出了囚籠的負罪感再次膨脹起來。
——如同她曾在鄧不利多和盧修斯面前感覺到的一樣。
玄震為了保護瓊華死戰,她卻曾因玄震受傷退出捲雲台的秘台而歡喜。
“對不起……”
墨北微深深地低下了頭,“大師兄,對不起……”
玄震一愣,並不明白印象中活潑的北微師妹為什麼突然道歉,他想了想,自覺有個理由能夠解釋,於是笑着說道。
“北微師妹不必在意,認不出我也不稀奇,畢竟已經輪迴,總有不同之處。若不是北微師妹樣貌服飾皆與昔日一般無二,我也不敢肯定。”
墨北微咬着嘴唇,默不吭聲。
她並不是為了這個而道歉,但是,真正的理由……
“嗨,子遠,你們故人重逢,是件大喜事,是不是應該請我喝一杯?”
錦衣青年拍了拍玄震的肩膀,擠眉弄眼地悄聲說,“你小子的師妹很好看嘛,不輸給蓬山的仙女了。”
玄震頓時失笑,“尚隆,你就惦記着那家的酒了?”
被喚作“尚隆”的黑髮青年咳了幾聲,毫不羞赧地說:“自然自然,美酒佳人,才是人間美事啊!”
“大師兄,這位是?”
墨北微望着黑髮青年發問。
黑髮青年哈哈大笑,“子遠,你還沒給我們介紹一下,果然是見到故人太高興了吧。”
玄震也不分辨,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人,“這位是尚隆,”他在指向墨北微,“這是我從前的師妹,墨北微,北微是名,不是字。”
說道後來,他瞥了尚隆一眼,意有所指。
尚隆眨了眨眼,拱手笑道:“原來是墨姑娘,剛才不好意思,我聽子遠喚你北微師妹,以為北微是字號。不知道姑娘的姓名是如何寫的?”
墨北微並不知道這個世界對“名、字、號”很有講究,也就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道歉。
她左右看看,最後索性取出星切,在地上寫出“墨北微”三個字。
待對方看清,她就一劍劈下,震得那塊黃土寸寸裂開,再看不出之前寫過字了。
尚隆一驚,脫口贊道:“好字,好劍!”
玄震思索片刻,望着墨北微,臉色有些奇怪。
“北微師妹劍術進益,可喜可賀……只是,為何師妹的字與天青師弟頗有相似之處?”
墨北微不及多想,順口答道:“我的字是雲天青教的,自然有些相似。”
玄震微微皺眉。
“……如此說來,北微師妹若是刻意模仿天青師弟的字跡,應當有**分像吧。”
“照着臨的話,是可以。”墨北微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此說來,夙瑤師妹收到的那封信,果然不是天青師弟寫的,是北微師妹栽贓的了?”
玄震眯着眼睛,溫和地笑着,“北微師妹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可憐夙瑤師妹被折騰了幾年才得安生……”
墨北微本來都忘了這事了,不然她也不會明白地回答字跡能模仿的出雲天青的字。現在被玄震這麼一提,她腦中頓時閃過八個大字。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呃……”墨北微支吾着,“當年年少輕狂,想着要作弄雲天青一下……沒想到事情會……鬧那麼大……”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玄震的目光越來越有深意,語調溫和。
“今日師妹再不會做這般頑童之舉吧。當日天真活潑的北微師妹也長大了,想來是吃過不少苦頭的,這麼多年來,苦了師妹了。”
墨北微聽到這句話,不禁怔忡,久久無言。
這樣溫柔的安慰之詞墨北微很久沒有聽過了。
會以長輩的口吻如此安慰她的人,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
看着玄震,她不禁想到,從她離開瓊華派算起,已經過了多少年?
加加減減,已過百年。
遇到過很多人,結識過很多人,酸甜苦辣,相遇和離別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那些記憶中的人與事,有些已經模糊,只殘留下淡淡的情感,或喜,或悲;有些依舊鮮明,每次想到,都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或是哀慟。
她選擇了這樣的道路。
從她前世撿回那隻黑貓開始,就註定了會這樣。
墨北微想着想着就笑了起來。
“我並不覺得苦。”
她緩緩地握緊了右手,輕輕貼到胸前,就像想要通過心跳確認自己的生存一般。
她柔聲續道,“我還活着。”
尚隆頓時挑起了眉,迅速地瞥了玄震一眼后,他滿是興味地開口。
“因為還活着,就不覺得苦?墨姑娘的話很有意思。”
墨北微笑而不答。
玄震適時插話,“我看再說下去,尚隆就該喊着餓了。我們先回城去,到尚隆心心念念的酒家裏點上幾個菜、幾壇酒,再慢慢說吧。”
“呀,子遠果真是我知己啊!”
尚隆做出感動的表情,“此生得一知己,真乃幸事!”
玄震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天天聽你念叨,誰都知道你肚子裏饞蟲有多少。”
墨北微看着兩人說笑,不覺受到感染,揚起了嘴角。
一會兒的工夫,玄震和尚隆就已經從笑罵到動手,玄震一抬手,尚隆怪叫着往前跑去,嘴裏喊着,“仙人神力,小民不敢啦!”
墨北微“噗”地笑了出來。
“大師兄的朋友很有趣。”
玄震無奈地搖頭,“他耍潑慣了,一向如此,你別在意。”
“從心所欲,率直而行,有何不好?”墨北微笑笑,“況且,他急着跑走,是想讓我們單獨說幾句吧。很不錯的一個人啊。”
“……師妹果真經了許多事。”
玄震收起笑容,望着墨北微,眼中有些痛惜,也有着讚歎。
“從前師妹不會如此細心,也不會……”
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抬手輕撫墨北微的頭。
“一別多年,師妹過的可好?”
“我很好。”墨北微反問,“大師兄呢?”
玄震收回手,半遮着下巴,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很好。除了最初很惦念師門,後來也就習慣了,這個世界與那邊雖有不同,但也是個不錯的地方。據這裏的人說,‘崑崙’的人稱這裏為‘常世’。對了,師妹怎會到了此處?我已試過,此世所通的‘崑崙’,並非你我熟知的昆崙山。”
墨北微一驚,這裏不是瓊華派在的世界?!
“我是被一道強光帶來這裏的……”
玄震驚訝地說:“當日我的魂魄徘徊在捲雲台上,流連不去,也是在一道強光中失去意識,醒來時,便已在這個世界轉世為人。”
捲雲台的強光,難不成是她用雙劍互砍那個時候?
墨北微心中忐忑,“羲和劍”是[道具],假如說當時有一絲穿越時空的力量泄露了出去……
想到這裏,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怎麼會突然從上個世界離開。
骨匕斗邪牙!那時候的強光——!
“看師妹的神色,是否有什線索?”
墨北微猶豫了,遲疑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玄震見到墨北微一臉為難,若有所悟。
“時空奧秘唯有神魔方能探知,師妹或是偶遇機緣,不能外傳也不必勉強。”
他笑着搖頭,“凡人窺探天機,終須有報。便如起死回生,豈可妄言,個中代價,只怕是——”
“大師兄,你的意思是,有方法可以起死回生?!”
墨北微打斷了玄震的話,心中波浪滔天。
玄震觀察着墨北微的神色,只覺得有些不對勁。
“北微師妹,死生之事,非人力可逆,莫要妄求,逆天之行,必遭天譴。”
墨北微根本沒把玄震的警告聽進去,反而異常敏銳地發現了這句警告中暗藏的另一層含義。
“那就是說,這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一個人魂飛魄散,能否讓他的魂魄重聚,歸入輪迴?”
玄震聽得皺起了眉,聲音也沉了下來。
“師妹,你如何會有如此想法!速速忘掉,莫要再提!”
“忘掉”這個字眼徹底刺激了墨北微。
死心放棄多年,驟然得到希望,近在咫尺,讓她怎麼能平靜下來。
墨北微失控地喊道:“我怎麼能忘掉——!看着一個人在自己眼前魂飛魄散,讓我怎麼忘掉!他是為了救我,才會死啊!”
玄震怔住了。
墨北微喊完之後也覺得不妥,整理心情低聲說道。
“大師兄,你告訴我,有沒有重聚魂魄的方法?求求你告訴我,是有可能,還是絕無可能?”
她抬頭望着玄震,眼中滿是乞求,泫然欲泣。
玄震內心掙扎許久,閉上眼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