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江湖三足鼎立
總體上,楓林鎮的地圖近似一個倒三角形。
最上面的那條邊,是一帶綿延不絕的群山;最下面那個頂點,則蜿蜒着一條百米寬的河流。
河流名叫禾水,原是楓林鎮的護城河,現在沿着城市最南端的河邊走,還能依稀找到當年的城牆痕迹。
有一條東西走向的省道,貫穿楓林鎮的中心地帶,將鎮子大致分成南北兩大部分。
上面那個不規則的四邊形,東邊是人們口頭上的東城,西邊則是人們習慣所稱的西門洲。省道的下面,也就是南邊,便是南街。
你現在知道了,南街並非一條街,而是一個區域通稱。可它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行政區劃,只不過是人們傳統習慣上的叫法。
從面積上來看,南街只佔楓林鎮的五分之一略強,而它的江湖地位,卻一直屹立不倒。
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產生了兩類頗具民族特色的人物:官二代和富二代。
楓林鎮不能免俗,它也有自己的出產官二代和富二代。
走在街上,如果你見到一個年輕人雙眼朝天,橫衝直撞,無論跟誰說話,氣焰都是囂張無比,那麼,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官二代。
如果你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腳步虛浮卻滿嘴粗話,一身名牌又髒亂不堪,上下黃鏈子掛得叮噹響,那麼,此人要麼是傻子,要麼是富二代。
除此之外,楓林鎮還出產一種頗具地方特色物的人物:江湖老大二代。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南街疤頭。
疤頭,真實姓名不詳。年近五十。目前是楓林鎮上南街的老大。南街上無論什麼人,有了大小糾紛,基本不找居委會,也不找警察,找的是疤頭。
通常只要疤頭一句話,有理的無理的,都立即噤了聲。
疤頭生在楓林鎮南街,長在楓林鎮南街,幾十年沒離開過。據說,他的父輩們已在楓林鎮南街生活了上百年。
他目前的江湖地位,一半是因為他自己的名望,另一半則是得自繼承。在他之前,其父老疤獨霸南街十幾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疤頭的父親老疤,憑着一把竹刀奮力拚殺,終於成為南街一帶的令人聞風喪膽的老大。
九十年代初,老疤因為鬥毆和傷人至死,判了十五年,入獄不久便因病身亡。一時之間,楓林鎮南街群龍無首。
此期間,二十歲剛出頭的疤頭,帶着從他父親身上遺傳而來的豪勇,在街上暫露頭角,不久之後,南街的人們為了結束天天打打殺殺的混亂局面,幾個主要人物坐在一起吃了頓飯,開了個會,一致推舉疤頭為他們的老大。
於是,南街重歸平靜。
彪哥在短短几年時間裏,稱雄楓林鎮三分之二的地盤,卻始終無法向南街滲透半步,究其原因,是南街的江湖形勢,與東城和西門有本質上的不同。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南街極少外來人口,全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早期的楓林鎮市中心,其實是在南街,後來城市向東北和西北蠶食,市中心數次北移,使得南街成了雜亂無章、又老又舊的城區。
外來人口和進城農民工,很少往這個地區聚集,全都落腳於東城或西門。
在東城和西門洲,流氓痞子和普通居民,是涇渭分明的兩類人,各有各的活躍和棲息場所。所以,在這兩個地方混江湖,你只需將那幾個出頭的流氓痞子打服,便成功了一大半。
普通居民,比如說農民工和小商販,學生,上班族,都是些受欺負的角色,對付起來要容易得多。
而南街不一樣。此地的居民既然土生土長,百年下來,所有人都有或遠或近的血緣關係。於是,街頭流氓和普通居民,很難截然分開。
流氓是居民,居民也是流氓。
他們自己內部鬧矛盾,有疤頭出面平息。一旦與外部發生衝突,南街幾乎是全民皆兵。
假設東城或西門的某個流氓,提刀追砍南街某個小人物。後者只要逃入南街,一聲口哨,所有人不管之前在幹什麼事,一律放下,手提各種兵器站在街邊嚴陣以待。
前者不管有理沒理,都得立即掉頭而退,如果不識趣,硬要裝酷耍橫,最後能全身而從南街走出來的,基本上沒有。不死也得脫層皮。
其二,南街自古以來經營着一項合法的生意:棺材及其衍生物。
幾乎所有楓林鎮包括周邊農村,所需要的棺材或花圈一類的死人之物,全都產自南街。南街上每家每戶的生存,差不多都與該項產業息息相關。
南街上自己人的爭端,差不多都是起因於死人生意上的摩擦。
走在南街上,相隔百步便可見一家棺材店。兩個棺材店之間夾着的店面或作坊,便是做花圈的,賣紙錢的,賣冥幣的。
進入二十一世紀,這裏也與時俱進,催生了很多做死人別墅的,做死人手機的——不做別的品牌,單做蘋果。甚至還有紙紮的二奶三奶,供活人燒給死人享受。
只要活人用過的東西,這裏都找得到相應的死人之物。
所以,南街另有一個很嚇人的名稱:死亡地帶。
可想而知,外來人口為何都對這裏退避三舍。
在死亡地帶出生和長大的人,似乎對死亡沒那麼畏懼,起碼在口頭上,那些年輕人談論起死亡來,總是那麼輕描淡寫,甚至有一股徐志摩式的瀟洒。
所謂我揮一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而在與外人打架之際,這幫子土生土長的小流氓,一手操刀,嘴裏高叫:
“棺材都是現成的,怕他個鳥。”
不管他們是真不怕死,還是假不怕死,反正此話一出,通常都能把對手嚇得抱頭鼠竄。畢竟人家混江湖,也是為了一口吃的,沒必要為此拼掉一條命。
疤頭做南街的老大,並不像別的流氓大哥一樣,靠向小商販收保護費過活。他根本不需要,因為他自己經營着南街最大的棺材鋪,還有一間最大的花圈店。
最近,他甚至還組建了一支樂隊,專門給死人搞祭奠活動。
疤頭做老大是義務性質的,專門替南街上的自家人解決爭端。面對外敵,他是個發號施令的角色,根本不需要自己動手。
也正因為是義務性質,所以才聲望頗高,基本上不可動搖。這裏的人各有各的生意,也沒人想要去動搖他的江湖地位。
而外來的過江龍,誰也無法對抗這片死亡地帶的全民皆兵。
喜歡講故事、行事不乏陰毒的彪哥,起初並不甘心放棄這塊地盤,還曾親自去南街考察過,回來后對手下小弟們搖搖頭說:
“那是個離閻王爺最近的地方,除了齊天大聖,誰也惹不起。”
於是,二十一世紀初的楓林鎮江湖,彪哥統一了西門和東城,而南街依然歸疤頭管轄。
但這種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準確地說,只有三年。
三年後,並非南北發生了根本性的衝突,最終出現了關鍵性的勝負,而是,又有另外一個人崛起於北邊的江湖。這個人,就是前面詳細介紹過的周偉良。
街頭的普通小混混打架,技術上都是業餘的。所謂的江湖武功有多強,那都是中了武俠小說的流毒;所謂的高手在民間,也是無知之人才有的認識。
實際上,真正的街頭打架,只要你敢耍無賴,差不多就贏了一大半。
假如你手持菜刀、臉上塗滿雞血,往街頭一站,只要警察不來干涉,便能嚇壞大半條街的流氓們。多玩幾次,不出意外,你基本就能爬上一條街面上流氓頭目的位置。
在楓林鎮上,周偉良崛起之前,流氓間的相互衝突,也沒什麼技術含量可言,通常都是以嚇唬為主,耍無賴為輔,再不行就玩陰的。
正因為如此,彪哥自我編織的故事,加上點冷酷陰毒的氣氛,才能取得那麼好的效果。最終成為楓林鎮上一霸。
直到周偉良闖入江湖,才把街頭打架帶入了專業時代。眾所周知,周偉良當過兵,據說還是個特種兵,對於打架之事,受過專業而全面的訓練。
無獨有偶,像彪哥一樣,周偉良的江湖事業,也是從東城開始起步的。
與彪哥不同的是,周偉良儘管做過老師,卻從來不講虛頭八腦的故事,也沒那麼多故作深沉的廢話。
他的辦法很簡單,誰不服就打誰。而且用的是專業手段,別人根本無力抗衡。只剩下哭爹叫娘、抱頭鼠竄的份。
所以,周偉良從下定決心混江湖開始,只用了短短几個月時間,便搶去了彪哥大半個東城的地盤。
這幾個月裏,彪哥的手下幹將甚多,卻從未組織過一次像樣的防守之戰。
那些被彪哥的虛實故事折服的傢伙,除了逃跑,便是向周偉良投誠。
彪哥心中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但他明顯是不服氣的。總不能讓自己辛辛苦苦得來的地盤,就這麼輕易地拱手相讓。
他決心組織一場像樣的狙擊戰。只要一場就夠了,他從一些電視劇里看過,歷史上大多數的地盤之爭,通常只需要一場決定性的戰鬥。
彪哥有一天召集了他的所有心腹,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動員大會。灑過三巡,慷慨激昂的打氣過後,彪哥總結道:
“就他一人厲害一點,我方兵強馬壯,打不死也得累死他。”
這裏的“他”,指的就是周偉良了。下面一幫嘍羅們,受了彪哥的蠱惑,決心當晚要把搶他們飯碗的周偉良徹底剷除。
然而,彪哥實在是對周偉良看走了眼。對方不但早就料到遲早有這一戰,而且在他身邊埋伏了間諜,獲知了他動員手下的具體細節,清楚他發動攻堅戰的具體時間。
於是,這一晚,周偉良召來了十幾個戰友。
當晚這一戰,前面也敘述過了。那是楓林鎮江湖史上最為轟動的一戰。戰鬥發生在下半夜,良民和警察都睡著了。
街頭的哭爹叫娘,也無法把人家從溫暖的被窩裏拽出來。
彪哥一方人多勢眾,據說當晚投入的兵力達五十人之多。周偉良一方只有那十幾個戰友加上自己,卻對彪哥產生了碾壓性的優勢。
這就是專業和業餘的區別。
這一戰的結果是,死了三個,傷了三十個。死傷的人都是彪哥一方的,他自己因為跑得快,毫髮無損。天亮之前,周偉良的戰友們全部悄然退出楓林鎮。
天亮之後,警察介入,根本沒找到周偉良頭上。彪哥在派出所關了十五天,回答了無數個問題,才被放出來。
這一戰基本就奠定了楓林鎮的江湖格局。彪哥後來主動請周偉良在秀水大酒店吃了一頓飯,席間,彪哥以手指蘸酒,在桌子中央劃了一條線,半閉雙眼嘆了口氣說:
“東城歸你,我守西門。此後井水不犯河水。得給我的兄弟們留口飯吃,對不對?”
周偉良拳頭在桌面一砸:
“鎚子,就這麼定了。”
周偉良同意地盤如此劃分,也算是對形勢有清醒的認識:
首先,他那十幾個戰友,總不能天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其次,彪哥之前一敗塗地,但此人仍然不可小覷,雖則街面上流傳的故事真真假假,但彪哥在泉州被人打過是真事,回家打老婆也是真事。
僅憑這兩件,也得給對方留一份面子。
於是,東城和西門,就這麼靠口頭協議達成了和平。此後各玩各的。至於南街,周偉良一直就沒有去爭取的打算。這一點上,他倒是與彪哥英雄所見略同:
“那片死亡之地,除了齊天大聖孫悟空,誰也不敢惹。”
自那之後,楓林鎮的江湖形勢,算是天下三分。
這形勢維持了整整八年。
直到周偉良突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