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有孕
皇兄面上冷靜得很,彷彿未曾看見一室的血紅,只同她輕輕說:“豫安,都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我們活下來了。”
她扯了扯嘴角,下一刻卻眼前一黑,整個人都往前栽了下去。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長寧殿,眼前是最熟悉的輕紗窗幔,鼻翼間也再沒了那可怖的血腥氣,只有淡淡的花香;明亮的天光從外間投射進來,耳畔是宮外鳥雀的清脆啼鳴,一切顯得平和又安詳。
她輕輕地轉過頭,瞧着皇兄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明黃龍袍,正坐在一旁的床沿上,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頓時就哭出聲來,低低叫着:“皇兄。”
發覺妹妹的醒來,璟帝轉過目光看她,眼睛裏頓時就多了幾分笑意,溫和地給她搽眼淚:“乖豫安,不要害怕。”
“他們都死了,而我們還活着,誰也無法殺死我們。”
都結束了。
她剛想擺出笑臉,再起身給皇兄一個擁抱,下一刻卻睚眥欲裂地看着璟帝那俊朗的面容迅速變得蒼老,他臉上的氣色愈發差,彷彿是一個於於沉痾、命不久矣的老年人。
周遭的景象一瞬變化,溫馨雅緻的長樂宮變為了肅穆莊嚴的乾清宮。
“豫安,你要永遠好好的。”
這回換做璟帝躺在榻上,嘴唇泛出烏色,他緩和下眉眼,安撫地朝她笑了笑,七竅都開始淌出污血來。
她哭紅了眼,嘶吼哭嚎:"皇兄!"
——
豫安陡然睜開了眼,倏地從榻上坐起身來。
張嬤嬤忙從一旁行至近前來,輕聲道:“公主?”
豫安長長地舒了口氣,神色陡然落寞下來。
或許是在夢中流了太多眼淚,此刻豫安只覺得再也流不出眼淚,唯獨只有心頭空落落的一片,彷彿被人剜去了一塊肉一般,苦澀得發疼。
她隨意擺了擺手,由着張嬤嬤替她更衣,中途看了一眼外頭明亮的天色,心知時候不早,便問:“宓陽起來了沒有?”
張嬤嬤回道:“小殿下一早便出門去了,說是要去東宮尋太子妃殿下。”
豫安着好了一身素色衣裳,對鏡理了理鬢髮,沉聲吩咐:“記得稍後派人跟過去盯着,如今皇兄的事還未完全探查清白,賊人、暗樁也不曾揪出來,她一個人在這深宮裏頭走動,可不見得安全。”
張嬤嬤頷首:“奴婢稍後命衛家校尉前去護佑小殿下。”
豫安捏了捏眉心:“待前朝事畢,本宮去尋承君議事。他近日本就疲憊得很,昨日又遭逢了那麼一場哀慟,這會兒子需得長輩替他撐着天。”
張嬤嬤見豫安一改昨夜的的盛怒和頹靡,眼裏難得地也開始鬆快起來:“好,奴婢為公主挽高髻。”
——
李素茹再有半月多的光景便要臨盆,近日睡得並不安穩,夜裏總要翻身醒來好幾回。
岑黛過來的時候,正逢李素茹睡得身子發軟、只得頂着睏倦坐在院中軟榻上散心。
瞧見人來了,李素茹連忙命人上茶,唇角彎彎:“我以為只有我這個不安穩的才起得早,沒曾想宓陽妹妹起的更早。”
岑黛笑了笑,挨着李素茹坐下:“心中沉甸甸地裝着事情,睡也睡不着,便就這麼起來了。幸而表嫂也起得早,不然我這般唐突地過來,合該是要打攪到人了。”
李素茹聽她說起心中有事,嘆了口氣,面上笑意也淡了下來:“宓陽妹妹……莫要太過傷心。”
她着實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勸人,雖說自己因着有孕在身以及外頭時局的不穩定、而被楊承君牢牢地護在了宮苑裏,但好歹也是做了一年有餘的東宮太子妃,有些該知道的事情,她多的是渠道能夠從各處打聽到。
如今岑黛失了舅舅,所嫁的夫君卻被冠上了弒君的嫌疑,兩邊對立矛盾,她夾在中間怕是要很難立足。
岑黛彎了彎唇角:“表嫂放心,如今外界群狼環伺,我不會在這種關頭忙着悲傷泄氣。”
李素茹抬眸,直直地看了岑黛一眼,須臾又忍不住掩嘴笑開:“我知道的,宓陽妹妹遇事一向都是這般冷靜沉着。”
她目光溫和:“你始終堅信荀首輔的清白?”
岑黛頷首:“枕邊人如何,沒人比我更清楚。他如今處境不妙,或許只有我能夠幫他做一些事。”
李素茹輕輕執起她的手:“如此……這便是宓陽妹妹今日來尋我的目的?想讓我因為你的緣故也對荀首輔抱以信任?”
岑黛望進了她的眼睛裏:“其實表嫂也並不相信荀首輔會謀逆犯上,對不對?”
李素茹同她對視,彎起唇角:“是。我雖對那位荀首輔並不甚熟悉,但好歹也曾在釧兒鈴兒的口中聽過許多回他的事迹。荀家嫡長孫是那樣一個看重氏族興衰榮辱、自幼便知曉要肩負重任的人物,他沒道理要把荀家往死路上推。”
她繼續道:“更別說,如今時局混亂,他所真有謀逆之心,何至於用那樣蠢的法子去同歸於盡?”
岑黛稍稍緩和下眉眼:“的確,師兄是最不可能弒君的那個人。可……這些終究都是我們以為、我們判斷,如若有人硬要將罪名強加到師兄身上,僅憑你我對荀首輔的認知和熟悉,可沒辦法左右百姓的判斷,更抵不過那幕後黑手的重重策動。”
李素茹默了默,的確,她因為種種緣故而確信荀鈺的清白。可如若不是荀鈺動的手……又有誰能夠擁有如此大的能耐、將手伸進幽深宮苑之中,又有誰能夠讓一向謹慎小心的璟帝墜入看不見底的深淵?
李素茹並非不相信荀鈺的清白,她只是不敢往下想下去。那猜想的結果太過可怕,以至於她一時無法接受楊家一黨已經陷入了如此被動絕望的境地。
片刻之後,李素茹重新抬眼:“宓陽認為,我能幫着做些什麼?”
岑黛道:“如今楊家內外已經陷入了茫然的混亂,在沒有一個確定的方向之前,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宓陽只希望……若是荀首輔果真受到構陷,表嫂能夠幫着在旁勸說表兄冷靜。”
李素茹抿唇。
岑黛繼續說:“表兄如今突然沒有了舅舅這麼個指路明燈,心中迷茫困頓自是不必說,光是心中的悲慟和憤懣就足夠讓他喪失冷靜判斷的能力。他如今已然成為楊家一黨的領頭人,擺在第一位的便是不能夠自亂陣腳。”
“他需得有人勸住,然而我是荀家的媳婦,在這種時候說什麼也是難堪,娘親一向寵愛我,或許也壓不住表兄……唯獨只有表嫂,你們二人攜手同行彼此依靠,表兄應當更會聽你的勸說。”
李素茹握住她的手:“你放心,若是真有那麼一個時候,我會勉力勸說他。”
岑黛這才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多謝。”
正值這時,外間有嬤嬤進來:“太子妃殿下……”
那嬤嬤一瞧見岑黛,倒是有些猶豫着該不該說。
李素茹只道:“說罷,這裏沒有外人。”
嬤嬤這才行禮道:“外頭傳來消息,說是北鎮撫司於荀家發覺了黨派勾結的書信,今早御膳房中有公公被內務府揪出,指明是……荀首輔設計謀害的官家。”
她瞥了一眼岑黛,聲音稍稍弱了下去。
岑黛心下一顫,忙問:“荀家眾人現在如何了!”
嬤嬤又瞥了一眼李素茹,見她不表示便繼續說下去:“早晨天不亮的時候,荀家家主及青壯男丁盡皆被押入大牢候審,唯獨只剩下一眾女眷與未及弱冠的男丁尚還留在府中;如今荀家各處皆已查封,只待後續再搜查。物證已經傳入宮中,只等前堂下朝便由內閣呈遞入御書房。”
岑黛慌忙起身:“遭了……”
荀家上下現下無人做主,一大家子還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可惜她將將站起來,眼前一黑就軟了腿腳。
冬葵連忙一把攬住她,撐着沒讓她栽在地上。
李素茹慌了神,忙指了一圈宮女嬤嬤:“快去喊太醫!給長公主殿下遞聲兒去!快!”
——
岑黛不嘗暈眩太久,只是再清醒時,自己已經躺在了長寧殿的床榻上。隔着一道軟煙羅的帷幔,有太醫正在為她把脈。
豫安在一旁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前腳才得了衛叢來報,還沒來得及離開宮殿,便聽人傳報說岑黛暈倒在了東宮,頓時急得什麼也顧不上,憂心忡忡的等着太醫的消息。
岑黛平靜出聲:“娘?”
豫安連忙應下:“娘在。”
她幾步上前,溫聲寬慰:“宓陽可有哪裏不舒服?”
岑黛頓了頓,蹙眉:“哪裏都好。”
她的確沒覺得自己有任何異樣。
豫安一時哽住,只得轉而去看一旁的太醫。
太醫默了片刻,抽回手收了帕子,猶疑地看了豫安一眼,斟酌着道:“郡主殿下這是連日憂心過度過於疲累……”
岑黛尋思着,她昨夜憂心忡忡,的確不曾睡上多久。
那廂太醫繼續猶豫着道:“另外便是……郡主殿下已有了近兩月的……身孕。”
他心裏有些忐忑,荀家這兩天是個什麼形勢,同為燕京氏族,他心裏清楚得很。今早他聽聞荀家一群男丁盡皆入獄,心下還尋思着簪纓世族荀家這回怕是要遭殃了。
可現下……這位宓陽郡主肚子裏卻有了荀家的骨血……
老太醫心裏有些沒底,心說這一個不好,即便豫安有意也沒法兒將岑黛從荀家乾乾淨淨地摘出來了……畢竟,若是荀家果真坐實了罪名,這孩子不就成了荀家嫡支的“餘孽”了嘛?
岑黛怔住。
連同一旁的豫安也頓時僵住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