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泣災錄
莛飛一聽,臉色沉凝下來,“早年時政清明,救生衙每年從各州縣支取用度,行護民之職,除了制定江河航規,登記船舶,嚴懲敲詐勒索,還會在風浪天發佈禁航令,設瞭望台,隨時報信。救生船刷紅漆,每日巡遊,不計艱險,衙中有衣裳鞋帽,供被救者更換,有床鋪房舍供其休養,還為沒錢回家的落難者提供食物和盤纏,行有成效,救人無數。”
“而今各州府欺上瞞下,一手遮天,救生衙也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不但持救要挾,虛報功績,更有甚者,在江中堆礁設坎,把人命當作發財的途徑,和強盜匪徒又有什麼區別?”
他嘆口氣,“小兄弟,你可聽說過‘陸上衍幫,水上七江’?行走在外,萬一出什麼事情,有時候求助於這樣古道熱腸的民間幫會,可比求官府衙門要管事。”
小藍想起魯伯告別時,自稱七江會浙水舵,的確是善良熱忱之人。
細雨吹來,莛飛看他單瘦,忍不住問道:“說了這些話,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有點奇怪。”
小藍垂頭:“我叫藍罌,草字藍,罌粟的罌。”
“這名字好,一聽就是草藥行家,小藍兄弟,你家在哪裏?”
莛飛知道他採藥為生,可看他言談舉止斯文持斂,絕非尋常鄉野之人。
藍罌猶豫片刻,緩緩回答:“白蘭山望蓮崖。”
莛飛一驚,白蘭山屬昆崙山東路支脈,這遠道而來,比他猜得還要遠。
藍罌抬眼,“你是衢園少主,關於我的來路,能不能請你保密?”
莛飛嗆了一口:“別人叫我爹爹園主也罷,‘少主’二字,我可從沒聽過,這園子又不獨是我家的,當初我爹爹集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各傾家財,合力修繕了廢棄的衢園,以義善為業,附近的鄉親和受過幫助的人年年來為這園子刷漆添瓦,補樹栽花,才恢復成今日的景象,只因我爹爹是最初的發起者,大家才尊他一聲園主,這園子裏人人都稱我的名字。你的來歷,若不願被別人知道,我決不會說,你盡可放心。”
兩人漫步過橋,藍罌一早覺着雨中滲香,穿過橋下垂柳,赫然置身一片花海,繁花簇圍着兩棟樓閣,構造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左邊的用青榆木樑,右邊的用白檀木樑。
莛飛得意道:“此間兩位,可是園中的拔萃人物,最險苦的差事,都依仗這兩人的一身本領呢。平日閑暇的時候,這白閣主人是跟我混在一起玩兒得最多的,哈哈,可惜我劍術不通,輕功沒有,能勝她一二的,只有謎語對子和棋上歪着……”
話音未落,忽見一頂斗笠在薔薇花架子下聳動,莛飛走過去敲敲那斗笠,“璟兒,這麼乖,下小雨還在替林姐姐弄花草?”
璟兒抬頭,臉上兩團泥印,“哪裏是替林姐姐弄花,還不是你妹妹要釣魚,讓我幫她挖蚯蚓。”
莛飛蹲下身,從袖子裏摸出個小東西,“本來是帶給小薈的,你這麼辛苦,我悄悄送給你,別讓她知道。”
璟兒伸手接過,是個栗子大的木匣,一打開,一隻大蚱蜢一竄而出,她“啊”的驚叫,再看不過是個竹編的假物,不由噴笑捂嘴。
莛飛又從懷裏摸出本書冊,“這是給林姐姐的《天師降妖錄》,你別偷看,省得晚上做惡夢。”
璟兒撇嘴,“誰要看,就你們兩個,整天稀罕這些邪門古怪的東西。”
她將書和蚱蜢匣子掖在懷裏,繼續低頭刨蚯蚓。莛飛和藍罌向前走遠了,璟兒才盯着藍罌的背影眨眨眼,歪了歪嘴。
白閣向西是一片假山,可以俯瞰青、白兩閣背後的凝池,凝池只有澹池一半大,水色紫碧,比澹池深。
假山接長廊,兩人沿長廊走到朱閣門口的時候,細雨已經止歇。
慵懶的太陽若隱若現,澹池水榭中的歡聲笑語順着荷叢中的浮橋傳到朱閣,伴着荷葉颯颯,夢囈般飄渺,彷彿蓬萊山上仙人聚宴,聊着人間不知的福。
莛飛聽得一痴,繼而搖頭笑笑,暗想:“園中人好不容易聚齊了,一年也沒幾回,應該開心才是,我怎麼反而傷感失落,就象小孩子吃完最後一塊糖似的,怪也怪也。”
自嘲一番,舉步離開,卻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要把這虛幻不真的感覺記在心中。
朱閣是易家居住的宅子,此刻人稀樓靜,莛飛道:“朱閣本來最熱鬧,後來實在裝不下那些鬧將,又總怕他們追打的時候掉下池子去,年初終於在西牆外辟了更大一塊地方,叫作篤淳院,這一搬走,倒清靜得讓人不自在了。”
篤淳院是莛飛母親的心血,院中收養孤兒,長大了的孩子有象璟兒這樣留在園中的,也有各去遠地自謀生路的,赭閣中不少糧物的捐贈者都是從前的孤兒。
莛飛和藍罌沒在朱閣停留,直接進了隔壁的玄閣。平日玄閣只有易筠舟一人,他從早到晚消耗在此,待會兒也必先回玄閣來,藍罌既然一心一意要單見園主,在此等候最方便。
莛飛讓藍罌在書齋休息,然後吩咐園夫老鄭等在門廊,好向父親提前通報,自己去準備茶點果子。
藍罌見書齋里從地到頂四面是書,另有好多堆滿卷冊的架子,光是各地縣誌就靠滿一牆,另有史綱策論一牆,遊歷雜記一牆,土木城築一牆。
靠自己最近的一個架子上堆着江河湖泊水域圖和各類治水典籍,粗掃一眼,便見着《禹貢》《河渠書》《溝洫志》《水經注》《濟河論》《水利備覽》等等,都是娘提過的書名,旁邊又擺着京蘇杭給水疏排圖一摞,雙堰雙渠考解圖一摞,船舶簡示圖一摞,應有盡有。
瀏覽之際,目光停在一本叫《天泣錄》的冊子上。
藍罌好奇這名字,小心翻開,只見扉頁上寫道:“天災治亂,清濁興衰之鏡鑒也。族強則災怯,國弱則害頻。火性炎,不為焦灼萬物而生其炎,水性濡,不為漂蕩萬物而生其濡。廢興之道,在人主之心,天和不佑無道之主,地順不濟亂世之國,災害由天難免,而存亡在於德。”
隨手翻到中間一頁,才知這是一本大災年紀,這頁列的都是前朝端子年間至龍武年間的重大災患。
“……
端子七年七月已巳日,黃河濮陽決口,大改道,奪淮入海,水漫數百里,毀城四十五座,田三十萬頃,淹沒人畜房屋不可計數。
端子十五年六月辛未日,汾州遭雹害,雹如斗大,積地三尺,傷田禾,損牛馬,屋瓦皆碎。七月甲申日,暴風並冰雹,起自汾州,至徐州,廣十里,所過草木盡毀,鳥獸死半,農物絕收。
龍武三年,天下大旱,長江、黃河、漢水、洛水皆盡枯竭,行人可提鞋過河,千里如焚,餓殍載道,斗米一萬兩千錢,鼠肉五千錢,人相食。
龍武六年臘月大雪,淮河結冰斷流,平地雪深九尺,凍歿者難計。
龍武十年,中原連雨八十日,汴州城內水深五尺,壞城牆一千一百八十丈,倉庫被毀,官署民居存者十一,黑疫肆虐,死者腹脹目眥血,婦孺被賣者過萬。
……”
條條觸目驚心,災害之頻,亡者之眾,難以想像,有時同年數災,南澇北旱,有時一河幾潰,肆虐萬里。
藍罌將書合上,眼前慘景卻揮之不去,只覺人力孱弱,浮生是悲。
莛飛端着茶果進來,見藍罌依舊背着包袱立在屋中,笑道:“你不累嗎,怎麼不坐?這屋子東西多了些,不過我爹爹性情如此,你要是幫他歸置了,他反而又急又氣,玄閣之中,這已經是最整齊的一間了,頂樓才見不得人,連我這般邋遢的,他都不讓進,生怕嚇着。”
藍罌靠桌坐下,莛飛打開果盒,將茶斟上。藍罌喝了一口,伸手捉起一塊糕點,莛飛暗笑,這小兄弟果然餓了,名字象女孩,吃東西也象,唐老闆那樣招呼他都不肯接受,對自己倒不生分。
“小藍,包袱解下來吧,我幫你擱着,吃喝都不離,小心勒傷了肩。”
藍罌搖搖頭,十分固執。
莛飛知道他不願透露,仍是忍不住好奇:“你找我爹爹有什麼事?這包袱裏頭就是你要帶給我爹爹的東西?”
剛問出口,老鄭進來通報:“園主回來啦。”
莛飛開心一笑,“小藍,你稍坐一會兒,我領爹爹來。”迎出書齋,直奔正門口。
易筠舟一見兒子,笑中帶責的罵道:“晒黑了!出去這麼久,一定是趁機到處玩耍。喬大人怎麼講?”
莛飛將送圖的事說了說,易筠舟笑容收斂,“酌情處置?他嫌我杞人憂天,難道要堰潰決水,流屍累岸,才肯信我的話?每年上百萬兩的治河工費,未見成效,反成了國帑之大漏卮,小飛,過幾日你將衍幫王幫主請來,讓他幫忙,捎個信給岷山樑宏城。”
莛飛點頭應了,將父親引進書齋,“爹,這是千里迢迢來見你的小藍兄弟。”
藍罌立起身來,躬身行了一禮。
易筠舟看看兒子,輕輕笑了笑,“你去棋室等我,我跟這位小藍兄弟在此說話。”
莛飛退身出去,易筠舟將門掩了,轉回身來和顏道:“小姑娘,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