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衢園九閣
船出三峽,豁然開朗,天高水闊,帆幟無數。
魯伯一派悠然的搖槳而行,往來船隻大小形狀各不相同,小藍聽魯伯講解,一路下來,認得的船少說也有三十餘種,不知不覺出峽州,下宜都,直奔江陵,兩岸時而花繁柳綠,時而大氣泱泱,萬千景象描述不盡。
小藍在船上洗菜做飯,晾衣刷艙,靠岸了就替魯伯跑腿打酒,按肩捶腰,夜間閑時悄悄翻閱手札,魯伯也不多問。
十日之後,離了長江主道,從湖口縣南拐入彭蠡湖。
彭蠡收贛、修、余、鄱四水,湖域遼闊,四五月間正是彭蠡候鳥北歸之季,上萬白鶴集翔起飛,從湖面到雲端掀起龍捲風般恢弘的鳥群。
小船在浩渺煙波中連行兩日,第三天逆流入鄱水,停在鯰魚山鎮。
魯伯對小藍道:“我有事情要在饒州打理,咱們在此岔道而行,你想去蘭溪橫山,只需從此向東六百里,雖然少不了翻坡過嶺,但我見你腳力輕健,十天半個月怎麼也能到了。”
小藍收拾上岸,言謝告別。魯伯瞧着小藍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藍已走出二十來步,魯伯忽然叫道:“小藍姑娘!”
小藍一頓,並未回頭。
魯伯道:“你小小年紀,醫術驚人,若肯懸壺濟世,必能救難解危,造福於眾。七江會浙水舵魯子賢,先謝於斯!”
小藍停了片刻,加快腳步,捷行而去。魯子賢眯起眼睛,蘭溪橫山,難道是要去衢園?
蘭蔭蕙雨香十里,衢園澹水畫九閣。
蘭溪縣地處浙閩群山渡接之處,衢、婺兩水匯合於此,並為蘭江,橫山在縣城東南,又名蘭蔭山,山下村舍遍種蘭花,蘭蔭春馥,醉人心肺。
小藍步行上山之際,江南梅雨飄散如霧,本不想理會,可香霏旖旎,左一層右一層,硬是滲濕了衣衫,不得已,只好撐起傘來。
半舊的傘用的是上好的紫竹骨,看得出經風歷雨,可傘身依然堅固,傘柄上刻着一個小小的“易”字。
登上東麓山頂,兩排高大的香樟樹掩映着一座白牆青瓦的古舊庭院,小藍腳踏細碎的樟花,走到石階盡頭,黑漆院門上懸橫匾,寫着樸素的“衢園”二字,院門左右各立一塊大石,石上苔痕褐重,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左石“渡劫”,右石“濟生”。
小藍凝神看着四個歲月剝蝕的虯勁刻字,只覺一股滄桑悲憫之意順着青苔直滲出來,沿着自己泥濘的草鞋和洇濕的衣衫擴散向上,爬進心裏。
“愣神的娃娃,來這兒有什麼事?”
小藍抬頭,不知何時院門已開,看門的老者正沉着眼睛打量自己。
“老伯,我要見園主易先生。”
易莛飛策馬上山,來到園子門口,不禁“咦”了一聲,只見一老一少面對面杵着,活象兩根樁子。
老者一見莛飛,長抒口氣:“小飛,你回來的正是時候!這娃娃說有東西要親手交給你爹爹,可一不說是什麼,二不說是何人托送,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講,我見他拿的是你的傘,心想他也許認得你,可詢問起來,卻說不知道給傘的人是誰,連送傘人的模樣也沒看清,滿口沒個實誠,就算你爹爹不計較,我也不放心。”
莛飛看看小藍,微微一訝,繼而面露笑容,輕身躍下馬,“老王,傘的確是我送他的。小兄弟,早知你要來這兒,咱們真該同行,我那天很想邀你一起坐坐,可又怕你不肯,你這一路上還順利么?”
小藍不習慣這樣的寒暄,伸手將傘遞過來,“還給你,我用這麼好的傘,倒象是偷的。”
莛飛聽他口氣不象心存尖銳,只是不諳世故,長刺扎人都不知道,而老王細心謹慎,脾氣又梗,這二人是堅牙咬上冰豆子,兩相硌。
莛飛接傘夾在腋下,將馬交給老王,“這小兄弟長途跋涉,甚是辛苦,我帶他見爹爹去,敦叔問起來,就說是我的朋友。”
老王搖頭,“見你爹,這會兒恐怕不行,今日九閣的正主兒都聚齊了,正在榭里商量事情,還是別去打攪的好,我看你只能等等啦。”
莛飛喜上眉梢:“大伙兒都在?什麼事這麼要緊?也好,小兄弟,我先帶你到園子裏轉轉,等他們忙完了再說,這園子裏都是極好的人,千萬別拘謹。”說罷一身熱情的在前引路,小藍在他身後兩步處跟着,跨進園中。
園內樹木蔥鬱,閑草鑲徑,莛飛指着綠影深處的一角閣樓:“那是紫閣,管家敦叔和守園師傅們的院子,待會兒到池子邊上,就能看到正面了。”
兩人拐上向右的一條岔道,這條路上搭着葡萄棚子,腳步聲驚了偷果的松鼠,兩個灰身蓬尾的傢伙飛身竄開。
莛飛領着小藍在葡萄架間繞來繞去,一口氣鑽出迷宮,頭頂一空,眼前豁然亮堂,迎面湧來幾波白霧,待霧散開,一潭青冰似的靜水橫現於前,佔據了大半視野。
小藍左右環視,只見景色如精綉,處處見神韻,水中有彩影,是對岸木樓台,水中浮孤島,島豎玲瓏塔,水上跨薄虹,是彎橋架清池,而那斷斷續續的白霧,是霏雨入池時,氤氤散逸的細微水珠。江南園林,果然美得蝕心腐骨。
莛飛見小藍失神,微微笑道:“這是澹池,形如花生,分東西兩頭,以橋相隔,最東邊臨水那座樓就是咱們剛才瞥了一眼的紫閣,紫閣後面的是赭閣,赭閣後院最大,有三進倉庫。”
小藍詫異,“倉庫?你們園中種稻收米?”
莛飛擺手,“糧谷是有一些,但不是私倉,除了糧谷還有好多衣裳被褥、雜物用具,都是四面八方的好心人有空捐送來的,由赭閣的方叔叔記冊調度,再設法運送到遠近各處的受災危困之地。”
小藍思忖:“原來這園子以賑災為任,那這三倉貨物才夠多少人用?”
莛飛看出他的疑問,“這三倉是就地應急的,各條水陸要道上還有周轉義倉,數量雖然不及官府社倉,卻可以保證粒粒糧米用之於民。朝廷雖然推行納粟助賑,但有些官吏捏造災情,從監糧折銀中分報開銷,監守自盜,真到賑災時往往調撥不濟。這些年來,衢園連通江淮捐輸渠道,深得信任。小兄弟,你可聽過這園子的來歷?”
小藍搖頭。
莛飛道:“此間最早的主人曾是浙閩有名的富商,有一年衢、婺、蘭三江大水,淹民無數,毀田萬頃,這園子因地勢高,在一片澤國中孤兀而出,拯救了蘭溪縣的大半百姓。”
“大水持續數月才退,那好心的園主繼續收留無家可歸的窮人,扶老育幼,治病護弱,結果耗盡家資,自己也在瘟疫中病故,園子自此荒廢。不過蘭溪人卻不曾忘恩,稱他為‘衢公’。”
他伸手一指池中小島,“東澹島上的衢公塔就是紀念他的祭祠。如今每到清明,來拜祭的人都必須親自划舟上島,以敬衢公大水孤園救濟眾生之德。如今這園子裏,幾家共住,按不同的廊柱樑木之色,分為九閣,每閣主人各有所長,只有一樣心思是相同的,那便是秉承衢公之志,各盡所能。不過話說回來,大災亂時,一方一隅究竟勢單力薄,只有舉國齊心,才最有效。”
小藍沒想到閒情逸緻的小島原來有這樣的故事,跟着莛飛繼續沿池而行,走着走着,小徑右側冒出一排延伸的籬笆,後面的斜坡上種着一畦一畦的藥草。
小藍細聞那些藥草的澀氣,莛飛好奇:“好些人不喜歡這葯圃的味道,你倒不怕。”
小藍低聲道:“我本來就是個採藥的。”
“哦,難怪!這兒只是寧夫人的小葯圃,黃閣后坡上還有好大一片。”
小藍抬頭,見坡上立着幾間黃梁樓閣,等收回視線,才發現自己正被莛飛牽着手轉過山坡,莛飛的手掌溫和光滑,與自己乾冷粗糙的採藥之手全不相同。
小藍輕輕頓住步子,將手抽了出來。
莛飛並沒在意,指着坡上相鄰不遠的另一座灰色樓閣道:“衢園有兩位杏林高人,除了黃閣的寧夫人,便是灰閣的秦老爺子。這位老爺子脾氣古怪,平日沉靜寡言,可一旦哪個病人不尊醫囑,便會挨他痛罵,幾裡外都聽得見,所以他有個綽號,叫‘霹靂華佗’。秦老爺子和寧夫人雖是夫妻,可料理醫事時各掌門戶,連姓氏也不肯混淆,黃閣寧字號,灰閣秦字號,療法、用藥大不相同。”
過了灰閣之後,那霧中薄虹般的池上彎橋已經近在眼前。
兩人登上橋頂,西澹池中有一座八角形的水榭,周圍遍生荷花,此刻九閣主人在榭中聚會,裏頭熱鬧,外邊倒比平常安靜。
如果想從這裏到水榭去,可從橋下的藍閣擺舟而渡,藍閣佈局與別不同,一半懸空建於水上,乍看象個船房。
莛飛道:“藍閣主人是丁三哥,他以前曾在江寧救生衙當差,如今這園子裏要走水路的差事都由他承擔。這人整日遊盪在外,回來也象住在船上,憑風臨水,喝小酒睡大覺,好不愜意。”
小藍想起太平縣救生衙,輕輕一嘆:“來時路上也經過一家救生衙,誰知急財不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