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期而遇
北燕的赤金山是魔界與人間的節點,山下原是一片村落,如今早已人去樓空,只兩位魔君率兵守一破落小客棧,暫居歇腳。
兩人恭敬對鏡玄拜了拜,又差小兵收拾了客房,這才退下。
“竟是傀骨與祭生大君留守北燕,看來魔主也很是憂心呀。”我瞧着他雲淡風輕的樣子打趣。
不過為好接應你我罷了。”鏡玄搖搖頭:“區區一隻妖獸不足為懼。只是這幾日怕是餐食不好,要讓你跟我受苦了。”
“好說好說,”我瞄準了他腰間系的小酒囊,一鼓作氣搶過來,待跑上樓梯轉角才對他笑道:“你教我的,飯可以不吃,酒卻不能不喝。我知你帶了好酒,就先拿走啦。”
鏡玄神色莫名,忽然往我這邊走來。平日裏也不見他這樣小氣,真是奇怪。我嚇了一跳,急忙轉身往前跑,卻撞上一個人。
我看到一雙墨色翹頭布靴,紋着祥雲。
我腦子裏有些空。
耳邊木地板發出咚咚的響聲,傀骨從廚房的小窗口探出頭喊道:“主上,日前天界的人曾來探訪,在此小住,說今日黃昏前離開...”
“我已經知道了,”鏡玄到我身邊將我帶的遠了些,“既然說了今晚就走,我們也不便強留,時辰不早了,尊上請吧。”
我依舊垂着頭,只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嗯”。
可笑過了七千年,我竟沒有膽量去望他一眼。
我原以為我都忘記了,原來我的心都替我記着。
那些年我過的如同行屍走肉,簿天勸我服下絕情丹忘了,我是怎麼答的?
我說不敢忘。
究竟是刻骨銘心的恨使我不敢忘,還是懷揣着卑微的希望,是捨不得,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直到爹爹娘親一同離去,直到簿天日復一日地妖化,我方才知道,神仙與妖魔,本就不是一路。
我花了十幾萬年做神仙,終究還是一朝變回了妖精。
我方才知道,有些事,努力是沒用的。
不會使劍,再怎麼學也是無濟於事。
執着,本身就是一件錯事。
於是我試着放下執念,日日沉浸於沙場或是烈酒,時間是最好的葯,漸漸地我如願記不清了。
我以為自己終於釋懷了,可今天我被他的氣息裹着,那埋在最底下的,血肉模糊地翻上來。
壓的我喘不上氣。
真是沒出息啊。
他果然很快就走了,我們不曾說過一句話。
也好。
只是晚上,我又做噩夢了。
夢裏朝暮枕在我的膝蓋上,輕聲道:“我說過許多回再不管你的話,如今,竟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悅漓,好好照顧自己,我不能再護着你了。”
我跪坐在九霄雲殿,有些怔愣,好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沒能被眼睛接受。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朝暮的元靈在消散,想去抓,卻連手都不敢抬起來。
我這雙手,曾無數次被朝暮牽起,曾與他一同打架,曾將灰灰的指印留在那柔軟的面料上,可現在我的手滿是鮮血,我想,朝暮君那樣愛乾淨,定是不願我去碰他的。
“你還好嗎,師祖方才走了,我快扶你起來...”
“瞧你,多大年歲了走路還會被絆倒。”
“每次都解不了陣法才想起我,跟我走。”
“跟你說過多少次別再用這種招數,你可還有些自覺!?”
朝暮與我的一樁樁一件件盡數浮現,他總是刀子嘴豆腐心,總是被我欺負,就算知道是麻煩也要撲上去。
我無數次嘲笑他傻,如今他果然傻到為了救我,把自己的命給弄丟了。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個陪我長大的俊俏公子,是多好的神啊,天界和虛空,哪位提起來不是讚不絕口。
這樣的一位好神官,怎麼能忽然就,就消散了呢?
只是我一想到,那個一眼就看穿我心思,滴水不漏的照顧我,遇事總是一邊嫌棄一邊將我攬在身後的人,今後再也不在了,我的五臟六腑就像是有火在燒,痛到連氣都喘不上來。
身體內的火燒到了眼睛上,我能感覺到瞳孔一點一點被血染得赤紅,看到的景象也變成了一片紅。
紅的天帝依舊堂堂坐在金殿上,紅的沉熠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紅的父神倒在一旁微弱地喘息。
兵刃相交的聲音實在是太吵了,剛堵住耳朵,眼睛裏又出現了重影,我找啊找啊,卻怎麼也找不到記憶里總圍繞在身邊的那一角白了。
“悅漓,悅漓,醒醒...”
是誰在叫我?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你身邊,沒事了。”
是朝暮嗎?朝暮...朝暮...
“咳咳...救命啊..咳...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朝暮,他快死了…你救救他...他不能死啊…”
“悅漓,你睜開眼睛,那是夢!那是夢!”
我掙扎着狠吸了一口氣,緊接着被嗆到,又劇烈地咳起來。
我能感覺到有雙手輕柔地將我的冷汗和眼淚都拭去,他緊緊擁着我,一遍一遍在我耳邊說對不起。
“鏡玄,鏡玄...咳咳...我又做夢了罷,”我拍着胸口緩了緩:
“又不是真的叫你救人,我知道你救不了,大羅金仙也未必能救,不必這樣道歉。我嗓子乾的很,去幫我倒杯水好嗎。”
說完我便昏昏沉沉,又栽進了床上。
我的唇瓣,落下一個涼涼的吻。
果真...鏡玄是喜歡我的么…
直到我醒來,腦子也依舊混混沌沌。
這便是噩夢後遺症吧,許多年未曾犯過,我險些忘了這滋味。
下樓的時候我依稀聽見鏡玄吩咐傀骨與祭生要好生加強客棧的結界,且必須夜夜派兵值守。
“無需如此啊…怎麼?是發生什麼事了?”我抻了抻腰,渾身骨頭跟散架了似的。
這實在是沒有必要,幾個人無論哪個單拎出來都能以一擋百,不讓我們保護那些小兵就不錯了吧。
至於結界,這天底下能破魔主結界的,也是屈指可數了吧。
傀骨和祭生嘴皮子動了動,鏡玄揮揮手,他們終於如釋重負地下去了。
我沒有誇張,真的是如釋重負,因為鏡玄的臉色很不好,我從沒見過這樣陰沉的鏡玄。
不對啊,昨天晚上吃虧的總歸是我,覺得沒臉見人的也該是我,他生哪門子的氣?
“該不會你做了我這麼多年的心靈導師,如今累了不想做了吧?”
思來想去,我猜想他一定是沒睡好,我醒的時候茶還溫着,他也定然是剛走不久。
“不是,”他眼角抽了抽,“你夢魘時冷汗淋漓上躥下跳的模樣,怕是除了我沒人治的了。”
這可就是往人家傷口上戳了,我很是不服氣,於是回道:“那可不一定,不就是抱住嗎,誰抱不一樣。”
鏡玄的臉色更沉了。
我調節氛圍失敗,只能幹笑兩聲:“如今還是正事要緊,鬼車可有什麼動靜?”
他卻不回我,暗自在思索什麼。
我大駭,這在以前是萬萬沒有的事啊!!我究竟哪裏惹到他了???
討了個沒趣,我欲要走,剛轉身,他卻從背後淺淺圈住我,喃喃道:
“待簿天痊癒了,悅漓,我們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