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夢初醒
清漣叫醒我的時候,我還是渾渾噩噩的。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我沒有夢到過他們。
我揉着眼,聽見清漣踢走酒罐兒發出一串兒丁零噹啷的聲響,可見這幾千年裏她着實粗魯了不少。
我一直勸她改個名字,在群魔亂舞的妖精窟,她這名字可以說是獨領風騷了。
清漣稟退了專心吟唱的琵琶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總是小心翼翼,初見她時也這樣,抱着破衣裳抹眼淚,連哭都害怕會吵到別人。就算是後來跟了我,也還是連虛張聲勢狐假虎威都學不會。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於是道:“你想說就什麼快說吧,不必顧慮。”
清漣目不轉睛盯着我:“聽聞,最近北燕有異相,形似鬼車。”
我神色頓然一凜,妖獸沉寂萬年,如今突然問世,這六界怕是要亂了。只是她這眼神,無故使我有些發麻。
果然清漣緊接着又小聲說:“元君尊上請纓了。”
“哦?”我拖了個尾音。
原是如此。所以才這樣看我。
我想喝口酒,清漣卻忽然一把將酒杯奪走,淚眼婆娑握着我的手對我說:
“將軍不要再說不在乎之類的了,我看得分明,您這些年整日泡在酒罈子裏,要麼打架要麼睡覺,過的是什麼日子!”
唔...算我看錯了,清漣確是有些長進的,以前的她萬萬不敢從我手裏搶東西,並且教訓我。
我是最怕女人哭的。於是只好手忙腳亂又遞帕子又認錯,只等她止住了,我才語重心長地糾正她:“我那不是打架,是領軍作戰,揚我族威。”
再說喝酒、打架、睡覺,這算是我妖生中最愜意的三件事了。
六界皆知妖族聖主嗜酒,恍若杜康,若想借兵,全看遞的是什麼陳釀。更有甚者,說是合到聖主喜好的,請聖主親自挂帥出征都不為過。
小喇叭精有模有樣學給我聽的時候,我還覺得很是可笑。
比起酒來,我更在意的明明是是天界好不好。只要向我請兵攻打哪個神仙的地界,我定欣然同意,鐘鼓相送。
現下清漣雖不掉淚了,但依舊很是委屈。
嗯...我也很是委屈。
清漣瞅了瞅我的臉色,又道:“我瞧着這幾千年,元君倒像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將軍可有悟到些什麼?”
我決定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堵上她的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於是認真對她說:
“如果此次元君被重創,或是被拖住了,或許我們孤注一擲,能去九重天攪上一攪。”
清漣把帕子丟在我臉上,生着氣走了。
我才猛然想到,哦,那裏原本是她的家來着。
還在愣着神,猛地聽到茶案掀翻的動靜,茶盞酒杯碎了一地,簿天站在一堆狼藉里張口罵道:
“我就知道這妮子不安好心,總是想方設法撮合你和狗神仙,她是細作…”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揉了揉眉頭,看來今天實在是太過鬆懈,一個兩個都不安分起來。
“我給你的葯,可有按時服下?”
“師姐,小悅兒,”簿天突然軟下來,可憐巴巴瞅我:“我每天都有服藥的,你不要把我丟在山洞裏好不好?”
“乖,我送你回去,待你養好了傷,自然就能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泣寒洞的封印還需在強一些了。
我去摸他的頭,不料被他一把推開,“我早就知道,你一聽見他的名字就心軟,我早就知道!你這個懦夫!狼心狗肺,你忘了是誰讓你家破人亡!你忘了朝暮是誰害死的!叛徒!垃圾!”
“閉嘴!用不着你一直提醒我!”
我的頭終於又開始隱隱作痛,只能勉強先用伏妖咒鎮住他。簿天的低聲怨罵還不間斷地從梵文圈裏傳出來,越來越不堪入耳。
我果真不能對他抱有一點希望。
他的神識越來越弱了,妖靈的反噬卻與日俱增,現如今我壓制起來都很是費力。朝暮依舊還三魂未全,毫無起色。
我只覺得快要亂成一鍋粥。
我將簿天押回了泣寒洞,加固封印,又調派了一隊小妖將去洞口守着。
總歸是我沒用。
西邊的天色越來越暗沉,伏妖峰又矮了一些,繫着的五根粗重鐵鏈發出沉悶的嗡鳴,伴隨着尖銳的詭異叫聲。
方圓百里已草木皆枯,空寂荒涼。
我一直知道,天劫,是擋不住的。
我回到妖精窟的主宮時,裏面已經收拾妥當了,小妖恭恭敬敬遞上拜帖,說魔主鏡玄求見。
我猜他也一定很是煩心,誰知他還是悠悠晃着扇子,還拎了一壺酒。我只能急忙將他迎進殿裏,省得清漣看見了更加不喜。
除了清漣,整個妖族都對鏡玄感恩戴德。
原本娘親在時,他便幫着妖族對抗天界;我與爹爹歸來,妖族岌岌可危,他伸以援手;那些年我夜夜噩夢纏身夜不能寐,也是他時時在我身邊,溫聲細語地開導勸慰。
我很依賴他。
整個妖族依賴他。
不過清漣厭惡他,我也十分能理解。爹爹與娘親離去時妖界尚未安穩,為護我族周全,他們請求妖魔兩族結為姻親,鏡玄允諾了。
我大概可以知道鏡玄是為了讓兩位老前輩安心,因為自他們走後鏡玄雖盡心看顧我,卻對結親之事隻字不提。
但清漣絕對不那麼認為。她只覺得鏡玄是趁虛而入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且屢勸不聽,一見到他便擺個臭臉。
淸漣畢竟是天上的人,更喜歡天上的人也無可厚非。
鏡玄毫不在意,我卻覺得很是丟人。於是漸漸的,我與鏡玄見的少了些,且都是要躲着清漣的。
鏡玄一見到我便淡淡笑了,他很愛這樣笑,和朝暮一樣。
也許正是因為他和朝暮那麼相像,午夜夢回之時我唯有看到他才能心安。
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我明白,卻戒不掉。
他問我簿天可好,我苦惱的搖了搖頭。
他給大殿結了個屏障,又給我倒酒:“當日你已經做的夠多了,是簿天君執意做到如此地步,你不必自責。”
“說到底還是我的錯,明知道他是衝動的性子,還是沒能攔住他。如今他很是辛苦,我怕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妖族先祖有一聖物,邪氣的很,其至純內元能生白骨結靈魄,可妖障極強。簿天正是用自己的仙元為朝暮煉化妖障,日日受其反噬,是以性情大變。
若是妖障難以壓制,簿天怕是會失去理智,徹底墮為妖魔。
我伸手去夠酒壺,鏡玄啪地合上了扇子敲在我手上:“這酒烈的很,小酌怡情,大醉傷身。我今日來是有正經事的。”
“哦...”我弱弱收回手,鏡玄平日裏在妖族晃悠,我都快要忘記他也是一族之主,也有公事要忙了。
他問我:“你可知道九頭鳥?”
鬼車!!是了,北燕是魔族的地界,鏡玄應該也聽說了。
我很是凝重。上古妖獸若四處作惡,乃是我族的責任。
“不必如此憂心,這是件好事。”
“好事?”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該不是已經喝醉了吧?”
鏡玄輕巧地把我的手撥下來說道:“九頭鳥晝盲夜出,食魂氣,尤喜污祟。簿天君體內的妖障便是大惡,若是能取得九頭鳥,使其攝出妖障,他便可早日恢復。”
“此話當真?”我緊緊捏着桌角的手微微發顫。這麼些年我苦苦尋了許久彌補的辦法,終是讓我給找到了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鏡玄的手拂過我的眼睛,我才猛然發現掉了幾滴眼淚。
“我原本便知曉,奈何尋不到這妖獸半點痕迹。如今聽說了北燕異動,這才急忙來知會你。”
他安撫地拍了拍我的背,又說:“只是聽聞這次天界的人也在,悅漓...”
“無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抬起手來用力抹了抹臉,“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逮到這傻鳥。”
“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鏡玄,你幫我太多,我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你我不是還有婚約在身么?夫妻之間,本不必說這些。”
他低低笑了一聲,又正色道:“此妖既然在我魔界作祟,我身為魔主,理應要去看看的。”
他總是尺度拿捏的恰到好處,讓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這是他三千年裏第一次提及這段婚約。
我想着他肯定是在逗我,但他的眼底閃着細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