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應 ①
這樣一來就結束了。
疲憊,異常地。
我已經很努力了。
握着濕潤的刀,站在這一片血泊中的時候,我這樣想着。
光滑的紅色鏡面上,倒映着我僵硬的影子。
他們也曾經生動地活着。
如今,我卻死一般地矗立於此。
就好像我不曾生動過,甚至不曾活過一樣。
我儘力了。
天邊的晚霞看上去是那樣美得不可思議。
就在上一秒沖向這邊的女孩,是如此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刺痛我愈發麻木的心。
至少你還活着。
這是所做過的最好的結局。
我走上前,向你伸出手。
你卻沒有看過來,而是與我擦肩而過,沖向那片血泊之中不再鮮活的屍體們。
然後,像斷線木偶一樣癱坐在地上,任由鮮血順着你的衣角蔓延。
我勉強扯出一絲苦笑,蹲下身望着你悲戚的臉龐。
太好了,你還活着。你活着就好。
我暗想,這真的是盡我所能創造出的,目前最好的結果了。
但是你,為什麼要哭呢。
哭的是如此不堪,如此聲淚俱下,如此肝腸寸斷。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凄厲。
我跪下來,輕輕地拍拍你,握住你掩面而泣的雙手,竭盡所能地真摯地說:
“我們還活着,這樣就好。”
你卻聽不進我的話,失控地緊抓自己的面頰。幾道暗紅的溝壑很快呈現在你的臉上。
“好在哪裏?好在他們死了,我卻活着?”
我說不出話來。
“這把刀是江碩的,你殺了他,是不是?你殺了他們?”
我緩緩抬起手,沉默地望着鋒利的刀尖。
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兩個問題。
“你也想殺了我嗎?”
我下意識地鬆手,刀掉在地上,濺起血花。
她撿起刀指向我。
但是,沒關係,真的沒關係。這是人在恐懼時的正常反應,鋒利的東西總會帶給人安全感。而且,至少你還活着,你沒有死。
死亡本是生命的歸宿,活着已是時運最好的眷顧。
“這不是你想要的結局,是嗎?”我這樣問了。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想要這樣的結局?”
被如此反問,我一時手足無措。
短暫的驚詫后,我平靜下來。是了,你只是第一次經歷過這樣情景的人而已。
我卻在時光的長河中不斷地逆流而上,在不同的分流見證着同樣悲慘的汪洋。
你也只是,這眾多可能性中的一個。
你的表情是驚慌,恐懼,還是悲哀,我都讀不太懂。
但那雙複雜的眼裏倒映的分明是被傷的千瘡百孔的,絕望的,我的影子。
洶湧的海浪猛然拍打在岸邊。
好吧。
如此哀嘆着的我這樣說:
“你不滿意這個結局,就再換一個吧。沒關係的,多少次都可以,好嗎?我回到過去救你,救你們每個人。”
開玩笑似的說著這樣的話,我完全沒有抱着讓她相信的希望。
“那我怎麼辦?”
我愣住了。
我看見她的表情迅速被悲傷覆蓋,而那清澈的眼裏的我,開始變得無比驚恐。就彷彿我們方才的臉被調換了一樣。
“你留下我去哪兒?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
我微微顫抖着。
即使她手中的刀下一秒因為憤怒與仇恨刺向我,我也不會有怨言。
如果我被誰殺掉,時間會回溯到我曾記錄的某一天。
就好像讀取一個遊戲的死亡存檔。我並不怕死,甚至習慣了死亡。
但不論多少次,我都害怕那張臉浮現出除了笑容外的任何錶情。
害怕到顫抖。
接着,更加讓我毛骨悚然的事發生了。
你微微昂起頭,兩行眼淚順勢而下,滴落在豎起的刀尖上。
冰冷的刀尖觸碰到你頸部脆弱的皮膚。
我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
掛在胸前的小小的沙漏,發出金色的光。如洪水般,為這千鈞一髮的慘案落下了帷幕。
光幕轉瞬即逝,我很快地從暫時的黑暗裏睜開眼。
窗外是黑色,而這裏是亮堂堂的教室。
學生們靜靜地坐着,有人在寫作業,有人在小聲聊天。
是晚自習的時間。我翻出手機,看了看右上角的日期。
名為群青的轉校生出現在我生活中的,前一天。
慌亂地翻開筆袋,裏面赫然出現一張名片。
坐在旁邊的安城被我不自然的反應嚇到了。
他下一秒就會皺着眉問我,是做噩夢了嗎。
我無視了這個問題,將無名屋的名片攥在手裏。
“啊,應該是我哥們給你發的小廣告吧。”
嗯。
多虧了你那該死的兄弟,把我一次次送上絕路。
當然,這句話只是想想。
時溯發動的時候我沒有做過多的心理準備,只是……不想看到你死在我面前的慘狀。
而我無力阻止。
於是,我被自己隨機傳送到了無數個存檔之一。
按照進度,明天的班會上你就會出現。而那時的我逃課去了無名屋,我們會在我晚上的寢室里第一次相遇。
若我留下開會,你會坐在我的旁邊,和我在剩下的班會時間插科打諢。而後的第二天,我們會一起出現在柯奈那個女人面前。
總而言之,若我與她有正面接觸,她就有可能發現我的異常。
她一定會告訴江碩。
之後,就會被那傢伙攪和的天翻地覆。
“你是……有多困啊。”安城盯着我。
這句話是第一次聽到。我摸向自己的眼角,有淡淡的水漬。
“是呢。”
如此敷衍着的我,心頭湧上一陣酸楚。
一直以來,我都不曾意識到,在時間的洪流中逆行的我,都是獨自一人。
留下的無數個你們,也是獨自一人。
不,或者說我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而已。
如今你將膽小的我,所逃避着的事實擺上枱面。
我再也無法坦然地面對這樣的自己,和那樣的你。
名片被緊緊地攥在手裏。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得想清楚對策才行。
經曆數次的輪迴,我發現了環境中的些許異狀。
出於某些原因,我似乎有着讓時間倒流的能力。
而那個通靈師,擁有類似於心靈感應或是別的什麼力量。
這些特殊能力以不起眼的特性所表現,很少有人會像我們這樣明顯。
江碩這個人的存在感時強時弱,他似乎總能讓人在關鍵的時候忽略他,或是別的什麼。
若讓柯奈了解到自己所為通靈能力的根源,她很快就能精準地運用它。
那麼江碩也可以。他們本身就是出現反常的存在。
他並不是像表面那樣安分的人,這點與柳夕璃是很相似的。他們都很危險。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
但,這種危險只是潛在的。像一群未知的定時炸彈,而不論哪一個最先點燃,都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排山倒海的連鎖反應。
那麼柯奈無疑是導火索了。
迴避她不是一個好的方法,我試過了。你總會注意到那裏,而我無法拒絕你同行的邀請。
或者說,我試着拒絕過那麼幾次。然而一開始的不友好,都造成了你對我最初疏遠與不信任的起源,為未來的悲劇埋下禍患。
正如我成長到現在的人生之路中,所犯的無數個相同的錯誤一樣。
但唯獨你,我不能容許自己的錯誤。
我該怎麼辦?
轉過頭,望向窗外,星空璀璨得如此不真實。
晚風拂過面頰,帶着夏夜特有的暖意。
我忽然抬起頭——也許我並不是完全孤立無援的。
從桌兜里抓出背包,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跑向樓下統計班的自習室。
站在後門,我看到長生坐在最後一排。我徑直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跟我出去一下。
她望了望前排一位戴着紫色絹花的女生的方向,然後隨我出來了。
我已經知道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一個人,是無法孤軍奮戰的。
或許這樣有些突兀,但沒關係。截至目前我已經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了,而長生是最容易相信我的一個。
我很快地交代了我所應告訴她的一切,並且明確地表示我需要幫助。
“我需要影響概率的可能性。”
我的聲調很輕,但語速很快。這些話我已經說了不知多少次了。
她不會拒絕。以長生的個性,雖然表示需要觀望,但基本上已經同意了。
我有理由懷疑她也曾背着大家調查着什麼。
當我轉身離去前。我怔住腳步,回過頭,問出了一個連自己也匪夷所思的問題。
“全員生還的概率是多少。”
“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回過頭,發現那裏沒有人。她說完這話,就回到教室里了。
概率,是反映隨機事件出現的可能性大小的量度。
而任何一種行為所導致的後果,都是未知的。
我該如何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去做出影響未來的事?
我需要儘可能地去做計劃外的事,以尋找更多的可能性。
第二天的時候,我只是靜靜地躺在宿舍里。我既沒有去拜訪無名屋,也沒有參加班會。
舉起手機看了看,該到了開班會的時間了。
無數次的輪迴中我已經從無名屋獲得了足夠多的情報,即使這次不去也沒有什麼關係。
但,我請長生光顧那裏。
那個店長是激活她控制概率才能的重要一環。我們不止要知道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更應該去干預它。
我知道,柯奈無法從她身上看到能從我們身上所看到的……這或許很難解釋,因為我自己也不能明白。說到底,是因為這些孩子很特別。
同樣特別的還有南萱與安城那些人。
然而,同時避免這些人與她接觸實在是太困難了。
這世上,有人追求結果,有人追求理念,有人追求真相。
但無一例外的,這些東西的必要保證,首先是追求活着。
活下去。
有人敲響宿舍的門。
會是誰呢?長生的話,不是應該已經在路上嗎。
我下床開了門。
“群青……?”
我看着你熟悉的面龐,不知所措。
“為什麼你……”
我的視線向她身後掃去,她只是拖了一個行李箱。
不應如此,她沒有參加班會嗎?
“你好呀,你就是我的舍友,對吧?”
熟悉的聲音。
“我找了你好久,沒想到你在這裏!”
你好像很高興。我卻感到了一絲涼意。
你好像,和我很熟。那麼這個世界的時間線……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是嗎?”
我問出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嗯……應該是吧,也應該不是。”
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很像你的作風。那麼這個世界的你應當仍是你才對。
我就這樣獃獃地站着,看着你從容地收拾着床鋪。
手機振動了一下。我看到長生髮來的消息。
店長不在。
印象里,柯奈從來沒有離開過無名屋。
我打字問她,是歇業了嗎。她回復我,說店門開着,但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
我抬起頭看向你,恰好你也在回頭看我。你輕輕笑了。
我感到很不自然。你那雙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
在這些天內,你好像和過去的每一個你都一樣。同一副表情與幾乎無異的性格。
而我很快發現了端倪。
你頻繁地外出。
並不是發現你經常當著我的面離開宿舍,而是每當我回來時,常常發現你不在。
我趁着你不在的時候,悄悄觀察過你的東西。
我總會在鞋底或者行李箱上,發現一些白色的灰塵。像某種結晶體。
大多數情況下,我都在外與長生聯繫。
僅僅是可觀測的概率是不行的,必須進行干涉才能造成有利的局面。然而這個世界的無名屋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樣一來,該如何激活長生的才能?
我有些一籌莫展。
迫不得已,我親自去了一趟無名屋。當我過去的時候,店門已經鎖上了。門前積着一層厚厚的灰,看上去已經歇業很久。
回去的時候是夜裏。路過教學樓,我與顧導擦肩而過。
“誒?你是……天物1班的學生。”
我停住腳步,應付地點點頭。
“這麼晚了,可別再外面閑逛了呀,很危險的。那些同學可至今都沒有聯繫到。”
“那些?”
是我從不參加班會,錯過了什麼別的世界中沒有的信息嗎?
我上前走了一步。昏暗的燈光下,顧遷承憂愁地望着我。
“你不知道,也不怪你。你可不要出去亂講,校方要封鎖消息的。”
“老師,我……知道。方便的話您能告訴我,哪些同學失聯了嗎?”
“唔,都是你不認識的學生。三個都是統計學院的……”
三個人的失蹤並不是小事,但校方是如何隱瞞的?我不敢想像。
“統計學院……重伶、時雪,還有一個柳姓同學?”
“唉,果然在學生間瞞不住的呢。”
顧遷承嘆了口氣。好像也很不認同學校的做法。
“還有什麼人嗎?”
我飛快地在腦內搜索着所有相關人員的名字。
“……還有個生化學院的學生。”
“南萱……?”
“不是噢。這個……你不知道嗎?我看前些日子你們的關係還不錯的。”
導員好像有些驚訝,但我感到一股更加難以言喻的恐懼。
這感覺讓我的背後冒起絲絲涼意。在夏夜的燥熱中,一切變得恍惚。
“長、長生?”
“……是啊。”
“什麼時候的事……?”
“你們在那之後沒有聯繫嗎?”
怎麼可能,我暗想。我才剛剛和她說過話回來。
現在的長生,到底是誰?
店長又去哪裏了?
我來不及嚮導員告別,逃一般地跑回了宿舍。
你也,果然不在。
這麼晚回來,不知道會不會遇到危險。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邊,掃視着空蕩蕩的屋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就是在晚上的宿舍里。你很喜歡說話,和我談論了很多有趣的事。
每個話題都和我聊得如此投機,讓從來內向的我感受到了交流的快樂。
現在,好像屋子裏,太空了。
……箱子呢?
我俯下身看看兩邊的床底下,又打開了儲物櫃,翻遍了宿舍的每個角落。
她來的時候,不是拖着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嗎?
一種糟糕的推測湧上我的心頭。
不要這麼想比較好。我將這個念頭按了回去。
熄燈后,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
我聽見門被打開,你輕輕地走進來。
即使你的腳步邁的小心翼翼,我仍然聽到行李箱的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
骨碌碌,骨碌碌。
你躡手躡腳地去洗漱,在我的床邊站了一陣。隔着眼皮,我能感到微弱的月光被擋住。
然後,你也去休息了。
我們只是隔了一個走廊而已。
我卻感覺無比遙遠。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
一大清早,江碩忽然聯繫我。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我,說是問長生要到了我的聯繫方式。
我很快地來到約定的地點。
“長生應當已經失蹤了才對。”
我一面說著,一面仔細注意他的情緒變動。
“實際上,失蹤的並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
“五個?”
“還有我在打工的店長。馬上,就會是六個了。”
我忽然想起前兩周,長生告訴我的那條信息。我立刻摸出手機,尋找當時的聊天記錄。
但奇怪的是,我的聯繫方式里怎樣都找不到長生的影子。
就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是怎麼要來我電話的?”我警惕地問他。
“實際上,我是從安城的手機里找到你的聯繫方式。你們是同學,這很容易。”
“可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有他的手機?很簡單,他落在寢室了。我聯繫不到他,才去宿舍找。他的舍友說昨晚他就沒有回去,手機也沒帶。”
“會是有什麼急事嗎?”
“我本是這麼想的。直到我從他的手機上發現了一條勒索信息。”
“什麼意思?”
“他或許,被人劫持了。而劫持他的人,知道我會找到他。”
“那麼你看到手機的記錄了嗎?”
“呵呵,這部分怕也是劫持者要我看到的。除了他那個早就死了的妹妹,沒有什麼事能讓他連手機也不帶。”
我心想,這太冒險了,劫持者怎麼會咬定他不會帶手機呢?除非,即使安城真的沒有帶,他也能聯繫到江碩。
那,他一定認識他,甚至認識我。
或者就在我們身邊。
“那人說什麼?還有,為什麼你會聯繫我?”
我這樣問。江碩盯着我幾秒,緩緩地開口了。
“他讓我去城北碼頭,一個人。至於為什麼找你……我覺得這件事,或許與你的新室友有關。”
“什麼?”
就在剛才,我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人的影子,甚至包括曾在別的世界線中有過前科的……陶少爺。但我始終沒有把安城往失蹤的方向想,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或許會是同一件。
我答應了這位昔日的敵人的請求。
儘管,無數次的失敗都與他有關。但……也該輪到你感受失去摯友的痛苦了。
嘴上答應着,我心裏卻浮現了一種冷漠的情緒。
這樣或許……不太好。
下午我們乘上車,一路無言。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但肚裏都是自己的心思。
仍然用遊戲舉例子的話,就像是我重新讀檔,卻開啟了一個從未見過的關卡。
每個NPC和隊友明明沒有變化,劇情卻大相逕庭。
這是為什麼?
等紅燈的時候,我將手撐在車窗邊,看着繁華的街道。
一隻黑色的蝴蝶從眼前翩躚而過。
我不禁想到一個詞,那是拓撲學連鎖反應。
任何事物發展,存在着定數和變數,在發展過程中,其軌跡總是有規律可循的。
自然,也有着不可測的變數,甚至適得其反。
比起主動地時溯,因我個人死亡而導致的被動回檔,我也不是沒有經歷過。但這次比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特殊。
就比如,這個世界裏,我因為其他原因,明明與你沒有過多交集。可你仍然像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樣——沒有任何的鋪墊。
終點站到了。
天空漸漸暗下來,晚霞在天邊泛着不舒服的光。
我下車回過頭,發現江碩不見了。
他沒有跟下來,卻也不在車上。
我知道,他或許動用了自己的能力。那是一種將自己隱藏在他人視覺盲點的才能。
類似於隱身。
我來到他們約定的地點,果然看到你站在岸邊。
身邊放着一個大大的行李箱。
風拂過你的面頰,如此望着你長發飄逸的背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
——如果忽略地面上殷紅的水漬就好了。
你回頭看到我。
“哎呀,這裏特別漂亮,是不是?”
我只是點點頭,沒有接話。雖然你似乎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問我為什麼在這裏。
僅僅接受信息,然後思考對策,是你的思維模式。
你清澈的眼裏仍然是我看不懂的東西。
正如我在這個世界裏第一次與你相遇時一樣。
你從箱子裏拎出一個不小的麻袋,奮力丟向了汪洋大海。
“你在做什麼……?”
我抑制住語言的顫抖。
“當然是做你曾經做過的事呀。”
曾經?
我不記得在這個世界裏我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我也不曾殺過人。
但,拋屍這件事,我並不是沒有經驗。
我明白了,那些白色的顆粒,是鹽。
海鹽。
你又從箱子裏,翻出一個白色的膠袋。
或者說,它本來是白色,現在卻被裏面的血污浸成近似橘粉色的樣子。
那是一個人頭。
你抬起手,一把小刀精準地飛向你的手裏。
引力是你的才能。
我回過頭,望向刀飛來的位置。
江碩的臉色很差。
他衝上去。
那太魯莽了。我心裏浮現出一個定格的場面,將它回放。
我一把奪過空中的刀。儘管我很快,刀刃還是划傷了我的手。
所幸我抓住了它。
嗯,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
你自信地笑着。
然後,將提着膠袋的手,伸出了水泥台的防護欄。
江碩還是衝上前去。
他並不適合近距離的搏鬥。我暗想着,攥緊了手中的刀。
我應該救他嗎?
不應該嗎?
這麼想着,在他的拳頭與你僅有不到十公分時,他忽然被一種力量向後拽去。
直直地將身體,按向我手中的刀。
我松不開手。
刀刃筆直的插在左側,然後緩緩地移出來。
一下,兩下,三下……
好像被捏住脖子的玩偶,被狠狠地在一把固定的刀上敲打着,撞擊着。
一下,兩下,三下……
血飛濺出來,與地面上的暗紅色液體相融。
紅色濡濕了我的臉和前襟。我動彈不得。
然後,他倒在這片血泊中。
植物神經稍微掙扎了幾下,很快就從一種生命,成了一種物品。
接着,刀回到了我的手上。
“嗯,這樣一來我們就是共犯了。”
“……為什麼要做到這步?”
“為什麼?”
你撩起頭髮,以一種不可思議地目光望着我。
“這需要理由嗎?他們可是壞人,他們都該死。”
我沒有辦法回答。
天色黯淡下去。
我的心也是。
“那……你覺得時雪和重伶也?”
“一開始只是想處理掉柳夕璃而已,她不是曾壞過你的好事嗎?而且她本身也不是什麼好孩子。可沒想到,時雪居然也跟過來了。”
“所以你也殺了她?”
“怎麼說呢……這是必要的犧牲。”
“重伶也是嗎?”
“他太聰明,他的才能對我也很不利,我不想留他太久。”
“店長和長生……”
你不再回答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說起別的事。
“你相信宿命論嗎?一件事是否會發生,發生的或然率是多少,也許是固定的。如果,我們已經知道了這個概率,然後將事件往這個方向上靠攏,是不是就可以幸免於難呢?”
無懈可擊的邏輯。我並不是沒有想過……但,與我而言的道德底線,比起這種事還是要堅固許多的。
我沒有回應你,等着你繼續說下去。
“假設這個世界,最終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每個人都會想着幹掉別人,讓自己成為那唯一幸運的一員吧?”
“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那還能怎樣呢。但是,我不會讓你死的,因為你很重要。”
我從這句話里聽不出半點真摯的意思。但她應該沒有說謊。
“我需要你的能力呀。”
你又冷靜地笑起來。這種冷靜從始至終,都令我毛骨悚然。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你,陌生又熟悉。
我意識到,你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在你即將用這把刀結束自己的生命時,我發動了時溯。就是那樣一個微妙的時間點,或許,其他世界中的你的思想,被卷了進來。
像是每一片形狀都吻合,但每片的色彩都不屬於同一幅畫面。你就是這樣,被無數個版本的碎片拼湊起來的,複雜卻完整的拼圖。
我又想起那條著名的拓撲學連鎖反應——蝴蝶效應。
原理,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我尚未意識到,那時的你險些成為整場遊戲中第一位成功自殺的厭世者。
但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我已經厭倦這個世界了,我們去找下一個吧。”
你向我伸出手。
任由這樣違背法則的你,在無數種可能性中往返,會發生什麼事我自己也不確定。
可是……我們正不是,活到最後的人嗎?
這不是我苦苦奢求的你所能接受的結局嗎?
望着你伸來的手,我又在猶豫什麼?
我也伸出了手。
將沾滿鮮血的刀,刺向你的胸膛。
震驚?詫異?恍惚?
你臉上的神情,仍是我最不想見到的。
既然你知道我所有回溯的可能性,那麼出其不意的舉動應當是預料不到的。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但是,沒有辦法。
你只是,在利用我的負罪感。
即使這樣非常成功。
至少,我已經支付了我曾欠下你的,將你拋棄在每一個世界中的代價。
那就是我千瘡百孔的心。
這是作為膽小鬼的,在無數條時間的洪流中交錯跳躍的,應有的懲罰
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合成物,是冒牌貨,是殘次品。
在屬於這個世界的她的身體裏,灌輸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
這樣的你……
這樣的你……
我劃開那個膠袋。
裏面誰也不是。
那是一隻流浪狗的屍體。
無法抑制住的我的眼淚,珍珠般散落在血色的平面上。
我已經不想再去確定那個箱子裏裝的到底是誰,是什麼了。
這個世界也,應該說再見了。
班會上,我靜靜地趴在桌上。簡單的自我介紹后,你坐在我的旁邊。
“你好,我……”
“不要靠近我比較好。”
我冷冷地說著,一眼也不曾看向你那感到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會殺了你的,真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