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畫、君言
可為什麼,當鏡里的畫面轉到暮蘭樓的一幕之時,他的心口竟然慢慢的暖了起來。
是因為她的如花笑靨,是因為她慌亂的羞意,是因為她單純而清澈的目光?不吧。是因為,他在那個時候,終於知道蟠龍戲鳳佩的消息吧?
雖然水鏡里的畫面開始有些模糊,但是,鏡里緊緊擁抱的二人,卻讓他即使閉上眼睛,也足夠回憶起來一點一滴。他記得她如絲緞一般的肌膚,浸染着自己永遠無法追求到的溫暖香氣,不沾一絲脂粉與香料,卻緊緊束縛着他一切的心神。所以,那一剎那間,他的吻,比起所謂在江落鴻面前的作戲,更多的是,情不自禁吧。
情不自禁。
情到深處,終難禁。
她的唇。很軟,很涼,卻讓自己貪戀的永生不想放開。心生貪念啊。
因為有了貪念,所以才會僥倖的抱住那小畫皮抵死纏綿吧。
口口聲聲的對自己言,那擁抱,那吻不過是為了在江落鴻面前作戲而已。
而心底深處,現在想起,竟是無法否認的想要全部霸佔的**。
從未顧及過她的感情,甚至不在乎那個女子究竟是想些什麼。所以才那麼乾脆的當著她的面說,你不過是一顆棋子。
其實,若她真如傳說之中那恐怖女鬼一般,必定憤怒而歇斯底里吧。哪怕就算一個普通人,也會稍微反抗一次吧?
可她,自始自終,都是那麼輕易的順從着,相信着。
若是君言,吾必信之。
他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告訴他的這麼一句話,莫名的嘴角有些泛苦。
路途遙遠,可他現在看到鏡里不斷變化的那一幕幕與她一起的過往,竟然發覺,那段時間,是那麼短暫的。
一路有她的歡言,有她似春一般明媚的笑靨,有她溫暖的懷抱,有她清凈而溫柔的依戀。
一路只有他的虛情,只有他作戲一般偶爾施捨的溫情,只有他心裏冷冷的嘲笑,只有他冷眼旁觀的不屑與心安理得。
她對他海誓山盟,笨拙如她,居然會可笑的說不會離開他身邊,讓他一生不受得傷害。
他假心假意的敷衍她,同樣許諾。可心底,真心真意的是不屑與可怕的冷靜。
逢場作戲,利用而已。
不管你披着誰的人皮,不管你是否是那汪筱沁,在我面前,不過是一隻有利用
價值的畫皮罷了。
那戰場之上,自己聽她要留下,脫口而出的拒絕。讓自己一瞬間清醒了許多,可為什麼一看到她撒嬌的模樣,滿心因為入局的不甘,變成了無謂的淪落。
擁她入懷之時,那久違的滿足與溫暖,真的可以,說忘記就忘記么?
因而,才那麼擔心她,不是么?
不是因為那棋子,不是因為利用,不是因為關心……只是……
我已經習慣。
習慣對你假裝溫柔,習慣假裝對你稍微好一點,習慣去抱着你,習慣聞到你身上的味道,習慣與你纏綿……
卻無法習慣,你的離開。
忽地,心裏糾纏了許多鉛絲一般,沉沉不知所去。糾結的思維,逐漸清晰的脈絡。。在一片習慣的作戲之間,變成了如斯的心安。
寒瑟靜靜的看着鏡里的一切,慢慢開了口道:“據說,是她救了我?”
妖水有些訝色,手裏掐了個勢,變換了幾個畫面。轉眼,就到了那一幕。
他被一箭刺穿,而她,不顧一切的衝到了鍾嵐面前。從來溫和的她,居然也會有如此凌厲的言語與選擇。
他看到鏡里的她,孤單的走向燕關外。在城門緊緊的落在她的身後的時候,她孤單的身影,在宏偉的燕關與蒼茫的草原上寂寥而渺小的影子。可她,還是一步一步的朝着最危險的地方走了過去。
只因為,那裏有他。
她來到狄人那裏。
她走到昏迷的自己面前,眼角眉梢里的悲傷和痛楚讓他竟然無法裝做沒看見。她的唇,如此的蒼白,彷彿那一箭是射在她自己的心口,彷彿從他胸口裏流出的是她的血一般。
那些記憶,在他中箭之後,只變成無法穿在一起的斷線珠子。可如今,再看到她如此悲傷的模樣之時,在那一瞬間,他的面前,竟然無法割捨的,是她的容顏。
妖水看着那個氣勢凌人的男子,黑色的發,垂在眼角,竟是一點點心傷的痕迹。他,終於,還是明白了么?
鏡中的她,輕輕的吻了他的額頭。
始終被睫毛的暗影給修飾成柔媚的的眼角眉梢,沒有他所熟悉的溫柔與清和,有的只是,讓他心裏沒來由一陣恐慌的決絕與果斷。
她終於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低聲說了句什麼。鏡里,是聽不見的。妖水都有些好奇她究竟說了什麼,於是下意識的回了頭看了看寒瑟。
可一看之下,妖水幾乎是有些震驚了。
剛才那始終平靜而沉穩的王者,此刻,面色蒼白的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他如玉的手,緊緊的糾着胸口,彷彿糾的是一株救命草一般。
輕薄的唇,有着上天都要嫉妒的形狀,卻顫抖的,若一隻弱小的獸一般翕動。
“寒瑟,我知你從來都不是真心。可我,願意用此生,換你一世真心。我汪筱沁,定不叛不棄於你,也會如我說一般保護你不受得一絲傷害。”
他腦海里不斷迴響着,她溫柔而清澈的聲音。那樣熟悉的聲音,曾經甜美的在自己耳邊一聲一聲輕喚,曾經如玉一般溫軟的在自己身邊輕笑,曾經輕易撫平自己沉湎與黑暗之中而無法蘇醒的夢靨……
可那麼熟悉而溫柔的聲音,此刻決絕而乾脆的,若一把把尖刀,突兀的扎進深深的回憶之中,鮮血淋漓。
為什麼。
明明,他不是昏迷了么?可為什麼,幾乎是意識深處里,始終銘記一般,突然就翻滾了上來。
他愣怔的看着鏡里的一切。
慘不忍睹的記憶碎片里,她始終繾綣而不曾拒絕過自己的面容,逐漸模糊的恍若隔世。
清楚無比的畫面里。她身體四周涌動的龐大力量,她那絕美而清淡的容顏,在那始終溫柔的眼眸里,暗淡成妖艷而決絕的紅色光芒。
她的手心裏出現一顆爍爍的珠子,不停的翻滾。他心頭巨震。作為錦氏之人,他怎麼會不認識那是何物?那是相當於人的生命一般重要的妖丹。
當年一個同樣的女子,為了喚回心愛的人,不惜將自己的妖丹煉化了一半,煉出了月夜思。
可現在,一個清和而溫柔的女子,同樣走上了這條路。
她乾脆而果斷的將手裏的妖丹放在了他的胸口,他清楚的看見他的身體裏不停吸收着那珠子裏的所有光華。
妖丹逐漸的暗淡。
之如鏡外的他,心頭一片荒涼。
他的指甲緊緊陷進了肉里,鮮血不住的流下,滴答在地面上,清脆清脆。可他渾然不覺。
他此刻,只能看見,那顆逐漸暗淡縮小的妖丹,只能看見,那女子,逐漸蒼白虛弱的身體。
恨。
冷了透徹的心口,突然綿延出滔天的恨意來。
莫名的恨意,宛如烈火,熊熊的燃燒在他的身體裏。他恨,為什麼,你要救我。為什麼,你既然知道我是騙你,還要救我!為什麼,明明憎惡的女人,此刻卻讓他心裏空曠的再也裝不下其他!
當那鏡里的少年,將那女子緊緊抱住,阻止了女子的動作之時。他的心,似乎鬆了一口氣……她,沒死呢。。沒因為救自己,而死掉……
寒瑟的面容,恍惚而流離。
那少年抱着女子,強迫的吻着她。鏡外的寒瑟幾乎咬碎了一口牙,不知道如何堅持下去看的。只知道,當最後畫面轉到那陷陣的那時候,他才輕鬆了一些。直到看到鏡中的自己,憤怒的要殺了那小畫皮的時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究竟犯了一個多可笑的錯誤。
那小畫皮,是要來救自己。可自己固執認為那是她背叛了自己,去找煜白。
而那身上令自己暴怒的痕迹,不過是那少年強迫而已。可是,自己卻恨的要把她生生煉成環佩。
鏡中的那女子,表情悲哀而苦澀。絕望的表情,宛如一把刀,在寒瑟心上來回鋸開一個又一個裂口。原來,這才是真相。
自以為是的小畫皮的背叛,其實不過是自己自以為是的誤會。鏡子裏的自己,模樣可怕的讓寒瑟自己都忍不住開始噁心。
她慘然的問:“為什麼?”
他安然地答:“你不是要保護我?為了我能活下來,你便去死吧。”
於是。這一切,是他親手了斷。
她三次救了他。他卻生生要把她煉成環佩。
“就算是這樣又如何?”寒瑟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卻還是強制性的咬牙大吼,“她已經煉成了妖玉!我和白都得不到的東西,被她這麼輕易得到,難道還不夠補償么?!她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力量!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
幽幽幾聲笑,始終平靜的妖水,聲音有些漠然而寒冷:“人皇陛下,您可知道,這所謂強大的力量代價是什麼?!蟠龍戲鳳佩,聖女千年妖丹而成,噬主精血,主血亡盡,走火入魔。她不是不給你們,不過是到最後她還在擔心你們!擔心這妖玉會害了你們而已!”
不是不給你這力量,是我寧願背着你的憎恨,也不願意你受得傷害。原來到了最後,她還在堅持着自己的諾言。
而你呢?你這個天下至皇呢?!
寒瑟忽然想起她始終蒼白的面容,又想起那暗淡的妖丹,想起她離開之時搖晃的背影……心裏,突然一片喧嘩。
喀啦啦。
他無比清晰的聽到,心裏有什麼東西徹底碎掉的聲音。
到最後,她瘦弱的身影,在半空中跌落若蝴蝶,滿身鮮血的模樣,宛如扎進了眼裏。緊閉的雙眼,再也看不到以往那溫柔清和的眸;滴落鮮血的唇,只剩一抹傷痕一樣的笑容;蒼白的面容,再也沒有當初那嬌羞的歡顏……
水鏡。突然滅了。
妖水的聲音幽幽響起:“她從未騙過你。只是你,始終未信過她。而始終騙她的你,她卻一直相信。真是諷刺呢。”她的聲音,有些蒼涼而無奈。
佇立的男子,宛如石頭一般站在那裏,不動不搖。洶湧而無法抑制的狂潮,瘋狂的叫囂着崩潰與倉皇。
這所謂結局和真相,一待鋪陳在眼前,不過如此簡單,卻被他親手推到了死地。若這一切可以回頭,可不可以,再見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