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郭滿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一見不對,連忙不小心地打翻了茶杯。只聽瓷杯在金絲楠木的桌案上咣——地轉了個圈,噼啪一聲落地而碎。
上首兩人的目光投了過來。
她彷彿一隻手足無措的小犬,單薄的肩膀猛然一瑟縮。然後抬眼對上金氏的眼睛,面上倏地一閃而過害怕之色,低下頭,特別小聲道:「……爹,母親說的是呢。女兒身子不爭氣,是女兒天生沒福氣……與母親無關的。」
金氏:「……」小賤人!
果然,郭昌明剛緩和的臉色又綳了起來。
「你還說沒苛責她?」郭昌明就是個牆頭草,哪邊可憐哪面倒,「瞧瞧,都怕你怕成什麼樣兒了!」
金氏氣急:「六姑娘天生膽兒小,哪裏是妾身害的……」
郭滿立即接茬,聲音都帶顫兒的說:「是,是,是女兒天生膽小。」
郭昌明手指伸出來,指着金氏點點點。
「六姑娘!」金氏的脾氣被激起來了,「你這般故作可憐的做派,是唯恐天下不亂么?挑撥我跟老爺的情分與你有何好處?」
郭滿捂着胸口,歪倒雙喜的肩膀上,一幅快嚇昏過去的模樣。
雙喜適時衝上前扶住她,淚腺崩潰眼圈就紅了。她素來是個外放的做派,當即又是哭又是喊的,鬧得正院亂糟糟一團。
郭昌明已經嚇得衝過來,大喊着叫人去請大夫,接過雙葉遞來的水親自給郭滿喂。
金氏氣得要死,這不是她慣常使的伎倆嗎!往日只要有妾室蹦躂得歡,她便拿了這招對付,百試百爽。今日竟被這小賤人給搶先了去!可當著實在比她瘦弱太多的郭滿,她連裝個頭風犯了都顯得假惺惺。
「姑娘,姑娘您別慌!有事慢慢說,大爺在這兒呢,定會替您做主!」
雙葉見縫插針,十分會把握時機地道哭,「您方才不是還在說,馬上要出嫁了,今日便來好好與太太提一提元配太太寄放在太太這兒的嫁妝?」
這話一出,金氏從容的態度就變了。嘴角抿了起來,明擺着不高興:「什麼嫁妝不嫁妝的,妾身可沒見過……」
雙葉聲音不高不低的,一字不落地落郭昌明耳朵里,「大東珠十八顆,羊脂白玉串一盒,前朝風道子大師真跡兩幅,炫音孤本三十六冊,南海玉觀音一尊,布匹商鋪六家,紅珊瑚一盆……十二仕女圖雙面蘇綉屏風一座。這些不是都存在太太這兒?」
她跟念經似的念了一長串,口齒清晰,一個字兒不帶錯的。一旁的雙喜偷偷瞪大了眼,那麼多東西,雙葉居然一個不漏全部都記得。
就見雙葉說著說著抬起頭,視線投向了屏風和她鞋面上。綉金絲的大紅鞋面,綴着兩顆整齊的大東珠。
金氏面色倏地一僵,腳往裙子裏縮了縮,但在場的人可都瞧見了她腳面上的大東珠。金家‘清貴’人家,哪裏拿的出這麼大的東珠還是奢侈地繡鞋面上,當下一目了然。
郭昌明冷冷一哼,金氏心提了起來。
她這氣勢一弱,雙葉眼睛一閃,便立即趁勝追擊。
「都說太太性情高潔而文雅,又是出身詩書傳家的金家,飽讀詩書,自然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哪裏會貪墨主子的嫁妝?」雙葉一邊拿眼睛四處瞥一邊替郭滿撫胸口,「您千萬莫慌,只要您好好說,太太定不會為難姑娘的……」
郭滿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希冀地看向郭昌明:「真的么?可是母親之前不還為了三姐姐要用煙羅,特意遣李媽媽……」
「說得這是什麼話!」金氏還未開口,郭昌明倒是立即截住這話。
兒女都是債,三女兒這事兒不要再提。
他拍拍郭滿,語重心長地安撫,「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自然全給你帶走。太太再不會貪你這點兒東西!」即便當年親自清點了這些物件,雙葉前頭念的,郭昌明還是一點印象沒有。不過十二仕女圖和八幅山水蟲鳥水墨他十分熟悉,不正巧擺在正屋裏頭嘛!
郭昌明一張嘴,就由不得金氏接話。金氏數次想辯解,都被郭昌明十分不給面子的打斷。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有何需要糾結的?俗物沾染多了,憑地降低了讀書人的操節!
於是他十分爽快地做了決定,「若是不安心,一會兒就叫下人給你搬回院子去。左右你那院子也大,擺放幾件東西也使的。」
郭滿看了一眼面色刷白腳下打擺子的金氏,欲言又止地道,「若是母親……」
「哎~她自是不會貪墨你這點的,你放心!」
郭昌明也是個好面子的性子,在女兒面前也是要擺譜的,「為父說得便是道理。你自管全帶了走,就是那屏風一直擺在屋裏有些舊了,畢竟十多年了……」
「無事,這些是娘留給女兒的,就算舊了也是念想……」郭滿十分感動地看着郭昌明,真心實意的感動。這究竟是個手指頭多麼松的人啊,她快感動哭了。
郭昌明搖頭嘆氣,「可憐你娘紅顏薄命,苦了你了。」
金氏站在後頭,整個人已然僵成了塊石頭,眼中閃着淚花兒。
東西說搬就搬,一點不待轉圜的。
金氏本還想借頭風犯了把郭昌明給糊弄走,結果郭滿病歪歪地賴在她屋裏不走。郭昌明這個不通庶務的讀書人,便親自指揮着正院的下人去開了她的私庫。婆子們不敢違背他,頂着金氏殺人的目光硬着頭皮開了庫房門。
且不說郭昌明親自進去,看到不少本該是別人的東西卻在金氏庫房,心中是何感受。就單這金氏夜裏睡不着爬起來去庫房,當場一口氣沒上來,憋昏死了過去。
大房這點動靜瞞不過郭家其他幾房的眼睛,都在看笑話。
郭老太太聽說金氏居然沒出息的氣暈了,心中十分鄙夷。果真是窮酸人家養出來的,見錢眼開,真真兒丟了郭家的臉!
這般雞飛狗跳的日子一晃就過,轉眼就到了郭滿出嫁的日子。
這日,天公不作美,京城傾盆大雨。
大雨的天氣十分適合補眠,尤其郭滿這種雨天便容易犯困的特殊體質。此時蜷縮在被褥里,抱着被褥死活不願意睜眼睛。
青紗帳外,雙喜雙葉急得快哭出來。
姑娘家嫁人是件大事,自當舉全家之力仔細操辦。更何況此次與郭家結親的不是一般人家,可是京城頭一等的百年世家周太傅家的公子。便是郭六姑娘再不受家中重視,操辦起來也容不得半點閃失。
郭家幾個主院的主子卯時三刻就起身了。
門外大雨將天地連成片,鋪天蓋地落下來。打在院落的草木上,屋頂的綠瓦上,沙沙作響。天色尚未明,依稀還能聽見叢中蟲鳴聲兒。衣着喜慶的管事早已插了腰站在廊下,壓低了嗓子指使下人做事。
丫頭婆子們行色匆匆,抱着一疊疊大紅燈籠展開了點上,沿着抱夏到長廊一盞盞掛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水汽,濕漉漉的,下人們個個臉上掛着笑,再大的雨也澆不滅郭家這舉府的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