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氏的笑意一僵,當即喊冤,「老爺這麽說,可真是冤枉妾身了。」她就是明擺着欺負,也不會認。「老爺誤會了,妾身此時喚六姑娘來,是有事兒要問她呢。」
還在狡辯,他都親眼瞧見了。郭昌明冷冷地一拂袖,甩開她的手,幾步走到上首坐下,還是不搭理她,對着正院這群倚老賣老的婆子們,不滿地罵道:「一個個傻站着做什麽?還不給六姑娘看座!」剛才不都威風得很嗎?
郭昌明性子火爆,素來說罰就罰,婆子們面色一白,連忙去看金氏的臉色。
金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前腳她才把小短命鬼喚來,後腳郭昌明就到了。了不得,小短命鬼倒是學聰明了,曉得提前搬救兵了。
她心裏冷哼一聲,面上卻還是點頭。
下人們立即看座的看座,奉茶的奉茶,剛才還趾高氣揚的,此時都含胸縮背,恨不得自個兒能消失在郭昌明的跟前。
金氏素來好臉面,下人的態度突然改變這麽大,等於打了她的臉,她再瞄一眼這一會兒功夫便老神在在坐在玫瑰椅上的郭滿,鼻子都要氣歪了。
果不其然,往日這死丫頭的乖巧都是裝的,她就說嘛,哪有人能窩囊成那樣!
不過當著郭昌明的面,金氏只能裝傻,她坐到旁邊另一張椅子上,柳眉擰着,問道:「老爺這是干什麽?難不成老爺覺得妾身是在苛責六姑娘不成?」
「難道不是嗎?」郭昌明收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方才女兒那一把骨頭的觸覺揮之不去。接着他轉過臉,伸手指向病歪歪的郭滿,拔高了嗓門道:「你自己睜大了眼瞧瞧,小六都成什麽模樣了,我還冤枉你?」
「這能怪妾身嗎?」才這點程度的責問,金氏自然沒在怕,她當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彷佛受了極大的委屈。「六姑娘早產,本就養得艱難,病弱不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嗎?」
郭昌明滿腔翻湧的父愛與怒氣忽地一滯,突然語塞。
想了想,好像是這個理兒。
郭滿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一見情況即將被金氏翻轉過去,她連忙「不小心」地打翻了茶杯。
瓷杯在金絲楠木案桌上轉了個圈,落地而碎。
上首兩人的目光投了過來。
她彷佛一隻手足無措的小犬,單薄的肩膀猛然一瑟縮,然後抬眼對上金氏的目光,面上倏地一閃而過害怕之色,隨即又低下頭,極為小聲地道:「爹,母親說的是,女兒身子不爭氣,是女兒天生沒福氣……與母親無關的。」
金氏在心裏暗罵了一聲「小賤人」。
果然,郭昌明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又綳了起來。
「你還說沒苛責她?」郭昌明就是個牆頭草,哪邊可憐哪面倒。「瞧瞧,都怕你怕成什麽樣兒了!」
金氏氣急。「六姑娘天生膽小,哪裏是妾身害的……」
郭滿立即接話,聲音都微微發顫,「是,是,是女兒天生膽小。」
郭昌明氣得伸手指向金氏,對着她點點點的。
金氏的脾氣被激起來了,「六姑娘,你這般故作可憐,是唯恐天下不亂嗎?如此挑撥我跟老爺的情分,對你有何好處?」
郭滿捂着胸口,身子往旁一歪,一副快嚇昏過去的模樣。
雙喜適時上前扶住她,眼圈也跟着紅了,她素來是個外放的做派,當即又是哭又是喊的,鬧得正院亂糟糟一團。
郭昌明也嚇得衝過來,大喊着叫人去請大夫,接過雙葉遞來的茶盞,親自給郭滿喂水。
金氏氣得要死,這不是她慣常使的伎倆嗎?往日只要有妾室蹦躂得歡,她便用這招對付,屢試不爽,今日竟被這小賤人給搶先了去,偏偏她的對手是比她瘦弱太多的郭滿,她連裝個頭風犯了都顯得假惺惺。
「姑娘,姑娘您別慌,有事慢慢說,大爺在這兒呢,大爺定會替您做主的。」雙葉十分會把握時機地哭道,「您方才不是還說,馬上要出嫁了,今日要好好與大太太提一提先太太寄放在大太太這兒的嫁妝嗎?」
這話一出,金氏從容的態度就變了,她的嘴抿了起來,明擺着不高興。「什麽嫁妝不嫁妝的,妾身可沒見過……」
「大東珠十八顆,羊脂白玉串一盒,前朝風道子大師真跡八幅,弦音孤本三十六冊,南海玉觀音一尊,布匹商鋪六家,紅珊瑚一盆……十二仕女圖雙面蘇綉屏風一座。這些不是都存在大太太這兒嗎?」
雙葉念經似的念了一長串,口齒清晰,一個字兒都不帶錯的。
一旁的雙喜偷偷瞪大了眼,那麽多東西,雙葉居然一個不漏全部都記得。
雙葉抬起頭,視線看向屏風,又看向金氏的鞋面,綉金絲的大紅鞋面上,就綴着兩顆大東珠。
金氏的神情倏地一僵,腳往裙子裏縮了縮,但在場的人可都瞧見了,也都瞭然,金家是清貴人家,哪裏拿得出這麽大的東珠,而且還奢侈地綉在鞋面上。
郭昌明冷冷一哼,金氏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她氣勢一弱,雙葉眸光一閃,立即趁勝追擊,又道:「都說大太太性情高潔文雅,又是出身書香世家的金家,飽讀詩書,自然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哪裏會貪墨姑娘的嫁妝?」她一邊拿眼睛四處瞥,一邊替郭滿拍撫胸口。「姑娘,您千萬莫慌,只要您好好說,大太太定不會為難您的……」
郭滿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希冀地看向郭昌明。「真的嗎?可是母親之前不還為了三姊姊要用煙羅,特意遣李嬤嬤……」
「說的這是什麽話!」金氏還未開口,郭昌明倒是立即截住這話。
兒女都是債,三女兒這事兒若是再提起,又要再鬧騰出麻煩來。
他拍拍郭滿,語重心長地安撫道:「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自然全都給你帶走,大太太再不會貪你這點兒東西。」
即便當年他親自清點了這些物件,可是方才雙葉念的一大串,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十二仕女圖和那些畫作他十分熟悉,不就正擺在正屋裏頭嗎?
郭昌明一張嘴,就由不得金氏接話,金氏數次想辯解,都被郭昌明十分不給面子的打斷,像是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有何需要糾結的?俗物沾染多了,會降低了讀書人的節操等等。
於是他十分爽快地做了決定,「若是不安心,一會兒就叫下人給你搬回院子去,左右你那院子也大,擺放幾件東西也使得。」
郭滿看了一眼面色刷白、腳下打擺子的金氏,欲言又止地道:「若是母親……」
「她自是不會貪墨你這點的,你放心。」郭昌明也是個好面子的性子,在女兒面前也是要擺譜的。「為父說的便是道理,你儘管全拿走,就是那屏風一直擺在屋裏有些舊了,畢竟十多年了……」
「這些是娘留給女兒的東西,就算舊了,也是念想……」郭滿十分感動地看着郭昌明。
她這是真心實意的感動,他究竟是個手指頭多麽松的人啊,她感動得都要哭了。
郭昌明搖頭嘆氣。「可憐你娘紅顏薄命,苦了你了。」
金氏站在後頭,整個人僵成了石頭,眼中閃着淚花兒。
東西說搬就搬,一點不待轉圜的。
金氏本還想藉口頭風犯了,把郭昌明給糊弄走,結果郭滿病歪歪地賴在她屋裏不走,郭昌明這個不通庶務的讀書人,便親自指揮着正院的下人去開了金氏的私庫。
婆子們不敢違背郭昌明的意思,頂着金氏殺人的目光,硬着頭皮開了庫房門。
且不說郭昌明親自進去,看到不少本該是別人的東西在裏頭,心中是何感受,就單說金氏當晚氣得睡不着,起身去庫房,想再確認自己還剩下多少好東西,怎料越看越氣,當場一口氣沒提上來,昏死了過去。
大房這點動靜瞞不過其他幾房的眼睛,大夥兒都在看笑話。
郭老太太聽說金氏居然沒出息的氣暈了,十分鄙夷。果真是窮酸人家養出來的,見錢眼開,真真是丟了郭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