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淬毒的心終於發作了
徐清夏忙碌佈置了一夜,又緊緊盯着各處動向,一刻也不曾休息,身累心也累。秦筠見他時,他正滿臉的倦容,氣色也看起來灰撲撲,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
“秦某這是專程來恭喜徐爺的。”秦筠不動神色,喜氣洋洋的衝著徐清夏拜了拜,模樣既恭敬又真心,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您籌劃妥帖,又雷霆手段,一招招使出來,連我都想不到,把各處各路都給他堵得死死的,真叫他無望翻身!”
徐清夏扯了扯嘴角,頭上忽然細密密的冒出一層冷汗來。秦筠眼神銳利,早已看得清楚,心中雖疑惑,卻按下不提,只聽他要說些什麼。
“秦掌柜也是出力甚大。”他剛開口說了幾句,忽然一陣急咳,直累得他彎下腰去。
“徐爺,你這……”秦筠神色緊蹙,作勢要上前查問,卻被徐清夏抬手制止了。
“無事,不過積年小傷,又遇着這遭日子寒冷發作了起來而已。”徐清夏半低着頭,又緩了會兒,方慢慢坐正身子,可是臉上的青灰更濃了許多,眼下竟起了一圈隱隱的暗紅。
秦筠行走江湖多年,看這情形,心中大致也明白了幾分。此番面容定是中了毒,以徐清夏的身手和警覺,誰能近得了他的身下毒呢?秦筠不解,卻忽然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且不論是誰做的,太子玄不是說要他永遠也回不了頭嗎,那便只能委屈那個人了。
主上交代的任務這麼快就有了現成的法子,秦筠心中暗喜,但面上依舊憂色切切,“徐爺可要保重身子,以後有大好的前程在,多的是能享樂逍遙的日子,現下您發難了,那邊一定是恨您入骨,有什麼過去多年在暗地裏埋下的麻煩都會一一用出來以求自保,您要當心啊。”
徐清夏身子無力,眼前也一陣陣的眩暈着。這癥狀近幾日來不斷加深,手上的黑線卻隱隱淡去,他知道這是當初恪下在他身上的毒到了發作的時候,所以早就遣人去各地尋醫求葯,一日日的拖住。
至於其他,他本沒做他想,眼下毒氣翻湧,周身骨骼刺痛,人也恍惚煩躁起來,又聽秦筠這一句,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
過去多年暗地裏埋下的麻煩……
以往受傷,都是仲昊安排了族醫為自己診治,這本是他一個外人沒有的待遇,卻為著仲昊着意厚待,才僅此破例。
那一年他們與漕幫爭搶一道水路,他替仲昊生生擋下了那副幫主的一掌,當時肋骨就斷了三根,那人下手極重,一點沒有見血,卻是將內臟腹腎都擊傷了。
整整兩個月下不來床,那時他以為自己不成了,仲昊卻一日日的守着他,拿盡了好聽的話勸慰他,又時不時嚴厲的威脅他必得好起來。生死之命哪裏是人說的算,他心中無奈,卻又見不得仲昊這般喜怒無常,他咬牙挺住,只是不想看着仲昊傷心。
那時候,他們還是那麼彼此善良。
徐清夏閉了閉眼,不是這樣的,即使是當時,他也怨恨着,他是主子所以能毫髮無損,自己是奴才,所以就必得是生受這份痛苦,還得把自己拿命搏回來的東西雙手奉上。因為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奴才的生死。
他們的不同是與生俱來,只不過是在那種時刻被弱化了而已。
後來那族醫配了一味葯,不想他喝下之後幾乎死去。最後等他醒來,已是六七日之後。他猶記得當時那族醫看他的眼神,先是驚訝,再是恐懼,最後竟是一種不耐。他當時病的糊塗,也沒有經歷去想清楚這個眼神的意義,現在回憶起來,大約是自己的命太大,被下了虎狼之葯都能活過來,讓那些人不痛快了。
再然後,族醫以他傷勢沉重為由,開了一劑丸藥,要他在傷勢不穩時就要服用,切不可強自忍耐,否則有性命之憂。可笑他當時還對那族醫千恩萬謝,可是之後他再怎麼練功,都氣力不足,再難達到上層。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是受傷的緣故,卻原來……
他忽然心口鑽心一般刺痛起來,張口就是吐出一大口血來,嚇的秦筠倒退了三步。
一陣血涌之後,他抬起陰鬱的眸子。翟恪給他下毒,以他的內力本應該一早就發現,偏那幾日舊傷發作,他服食過丹藥,想是如此才會無力感知中毒一事,定是如此,不會有錯了!
一步一棋,當真是一步一棋!自己竟被他誆騙相害了這麼多年,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如今翻出來,竟都是污濁險惡的笑裏藏刀!
徐清夏沉沉看着牆上的那副畫,眼眶中隱隱續上了些水汽,然神情卻是無比的兇惡。
好你個宋門,人心淬毒,無情無義,父子一脈相續,既要殺人又要博個好名聲,於這世上便是那最可惡最該死的!好好好,那我便不再對你手下留情了!
他霍然站起,眼底紅斑甚重,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串湖藍色的瑪瑙手串,“煩請客似雲來再勞累一次,將此物件帶去京城給死牢裏的卓君瞧瞧。”
“這是何意?”秦筠一時意外,徐清夏的後手是什麼。
“你只需問他是否還記得舐犢情深這四個字。如無意外,此人便會乖乖就範。”他盯着秦筠,青白的面目上一雙赤目,尤為駭人,饒是秦筠見人識面的多了,也不僅被他這惡鬼般的面容所驚,眼神略有無措的閃了閃。
“他如今何等重要,你是知道的,拿下他,不愁不破宋家。”
他粗喘着氣,慢慢坐回到圈椅中,拿出一塊白色的絹帕捂着嘴角溢出的血。縱然是自己不成了,也不能讓那些人再能得意。不過是一條命而已,我早就豁出去了。
描金雕漆福壽山水的沉香木拔步床內,墜着淺橘色八寶如意紋樣的蜀綉掛賬。
仲昊坐在床邊的杌子上,手裏捧着一隻瓷色潤白的小碗,微微傾身正將一勺藥緩緩的喂進宋淵的嘴裏。
“夠了。”宋淵搖搖頭,推開了葯碗。仲昊轉身將東西擱在一旁的小桌上,又從丫鬟手裏接過絹帕來遞給宋淵。宋淵擦了擦嘴,便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
“父親今日氣色倒是有些好轉了。不如讓族醫……”仲昊笑了笑,將一碟糖腌果子遞到父親面前,又接過他手中的絹帕放到一旁。
宋淵順了口氣,老態縱橫的臉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色澤,乾瘦枯敗的厲害。但唯有那雙瞧着人的眼睛依舊神色凌厲矍鑠。
“不必說這些了。”他直截了當的打斷了兒子的話,“外面的事如今鬧得愈發的猖狂了,你預備如何收場?”
仲昊一滯,嘴角的笑意略略僵住。“父親知道了。”他微低下頭,眼神略過床欄邊精雕細琢的蘭枝玉樹,“家中繁盛,這次的變故雖會折損些勢力,但卻誤打誤撞是場及時雨,幫我們聲東擊西了。”
“你看得透,這事雖然看起來兇險,卻實在難得。宋家幾代人富貴顯赫,即便能得了這一朝的歡心,也不見得能被其他的貴人們忍下。他們自去相害,你想遠遠的躲開,也未嘗不是聰明的決斷。相反,你五叔此次怕是會大禍臨頭。”
宋淵盯着仲昊,他雖然病弱老朽,但卻一點也不糊塗,一輩子的精明強幹到如今油盡燈枯之時依舊不減分毫,但是面對這唯一的繼承人,他多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但是你卻依舊大錯特錯!”
宋淵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仲昊急忙起身,跪在床前。
“我們自起家以來,做得都是竊國賣候的買賣,朝鮮、安南、亦力把里,還有那些蒙古人,我們哪兒的生意都做得,卻也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在這裏面。所以身邊的人必須是既忠心又無牽無掛的人。”
“當初我讓你除掉那個小子,你卻私下裏威脅族醫更換了丸藥。你明知他不是善類,心思貪婪險惡,卻偏幫袒護,縱容他多年,以致養出他眼下對你痛下殺手的回報,還牽涉到墨蘭王庭的太子之爭中去,一下子就將我們這許多年的籌謀一朝毀去!”
宋淵說得氣急,一口氣倒不上來,虛弱的靠在迎枕上急喘。
“父親!”宋淵所說,仲昊聽得明白,也都想的清楚。家裏的這些個生意外人看來一本萬利,金貴又體面,內里卻實是步步臨淵的險境,需得時時刻刻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若是一個不查,惹來禍端,那麼全族人的性命都會不保。
徐清夏一向看着斯文謙遜,仲昊卻知道他其實一直都是個不肯認輸,不甘心屈居人下之人。他當年彈壓鏢門裏那些老舊勢力,表面上看似以理服人,勤勤懇懇,私底下卻是什麼綁架勒索,殺人栽贓都用上了。仲昊那時總以為他不過是孤弱,施以援手,但到底也是漸漸對他存了心思。
畢竟一個人若是光明磊落,心底坦誠,即便是手段毒辣了些,尤不失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但他偏偏表裏不一,口舌不實。
宋淵此時已經漸漸平息了急喘,卻依舊靠在迎枕上,臉色十分難看。
“你一向桀驁不馴,我不大管你,是因為我知道你其實心思透徹,頭腦清醒,骨子裏就是個做生意的人。可是我竟沒料到,你對會那小子心軟到這種不顧死活的地步。”
說到此處,宋淵眼見跪在下首的兒子眼眶微紅,雙手緊握,這畢竟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到底是會心疼一些,自己又是時日無多,為著他的日後和整個宋門的日後,今日必須把話都說開了,方好叫這個年輕人眼裏心裏都澄明起來,也不至於走上一條死路。
“我知道你存的什麼心思,大戶人家裏蓄養些男伴本沒有什麼。可是你要清楚,他只是個奴才,而你呢,你是主子,你身上除了富貴地位,還有一大家子的擔子要擔著。且不說家宅里有你五叔這樣的時刻期盼奪權分家的人存在,就是外面,也是無數的人虎視眈眈。上到王侯朝臣,下到同行小民,只要是有了利害較量的,他們誰不等着看咱們一朝崩塌,好分一杯羹。”說到此處,宋淵忽然冷笑了一聲。
“話說到這兒了,你若還看不清,便想想你細心養起來的那個人,現在不也拿着刀子要來殺咱們嗎?”
仲昊低頭聽着,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如一記重棒,狠狠敲在他身上,令他痛楚無比,卻也清醒無比。
“捂不熱的心就是耗費十年,百年,用盡你全身的血,搭上你的命也捂不熱,因為他永不會滿足。”宋淵伸出手,撫了撫兒子的頭。他們這一家傳承至今,因着身份顯赫,又地位特殊,總是尋不到什麼知心相許的人。
被太多人惦記着,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宋家的夫人們總是活不過二十五歲,人人都說是他們家門不幸,只有宋家人自己知道,那些人都是懷着怎樣的心思嫁進來,又是抱着怎樣的企圖與他們生兒育女。去母留子,是唯一能解決麻煩的法子。
所以宋家的人都很孤單,尤其是掌家人這一脈,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