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群龍聚(十二)
?穆紫杉是一大早被某戶人家院裏打鳴的公雞叫醒的,醒來的時候,空氣里還有昨夜河岸邊放煙火后留下的硫磺味兒,暖黃色的晨光正從半開的窗戶透進來,照在睡在她身邊的赫燕霞身上。
赫燕霞睡顏溫和平靜,只剩下心如澄鏡歲月靜好,前一日夜裏的癲狂錯亂彷彿只是一時的幻覺……
一半的陽光被窗閣擋住,剩下另一半的光線將她的臉割成兩半,穆紫杉靜靜地注視着身旁這個人,這個人雖然已經睡着,卻還緊緊抓着自己的手,然而她的脖子現在還在隱隱作痛,昨夜那種窒息般的恐懼與快感不時從記憶中翻滾襲來,穆紫杉的胸口又忍不住開始發痛。
本以為昨天能死在赫燕霞手裏,可沒想到她卻還是活了下來……赫燕霞到底還是留下了她的命。
她想起身去倒杯水讓自己稍稍緩緩,然而才剛有一點動作,赫燕霞抓着她的手瞬間握得更緊,讓她根本無法動彈。
“我去倒杯水……”穆紫杉為難道。
赫燕霞沒有睜眼,臉上卻透露出些許警醒之色,在猶豫片刻之後,她還是放開了手。
穆紫杉起身,走到那間屋子一角倒了一杯水,赫燕霞也慢慢起身,隨手拉來一件衣服披上,走到穆紫杉近處時,赫燕霞的腳步不自主地放緩,陰冷目光中夾雜着少有的彷徨失措,然而穆紫杉似乎對於現在的狀況,對於她心中所思所想毫無感知,倒真像是一根木頭般。
“當初真該狠下心……把你殺了……”
赫燕霞冷冷一笑,像是不經意間說出本不該說出口的心裏話,穆紫杉站在房間一角沒回應,赫燕霞也不願自討沒趣,說完這句之後便沒有多說一句話,自顧自地離開了這間二人撕.纏一夜的小屋。
聽到赫燕霞離開的腳步聲,穆紫杉倒水的動作微微頓了頓,愣神片刻之後,才發現杯里的水早已沒出來
喝下這寡淡無味的白水,穆紫杉心口痛楚卻又更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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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那個人就跟你那小木頭一般,被人設計,吃下了那絕情蠱……那時候我帶着她仿遍天下名醫,卻無一人能救得了她……”
湖心小船上,馬婆婆燒了一壺水給赫燕霞泡了一壺茶,二人一人一杯就像喝酒似的喝了起來。
水汽氤氳中,赫燕霞看見馬婆婆臉上儘是淡然之色,彷彿這一切只是別人的故事,喜怒哀樂都與她無關。
“我見她天天受那斷骨抽髓的痛,只恨不得能替她受了那些罪,可她自己倒像是沒事人一般,只盤算着在這世上多活一日算一日……”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她死了好……”赫燕霞像是想到什麼,嚼蠟似的喝下杯里茶。
“宮主,你跟我一樣,都是這世上再自私不過的人……如果這事要真這麼容易,你現在又何苦受制於人?”馬婆婆微微一笑看着赫燕霞,赫燕霞心中不悅,卻也找不到反駁的詞句。
“那時候我陪在她身邊,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我都想錯了,其實她躲着我不是因為恨我怨我,是她早就愛慘了我,她在這世上最放不下的人就是我……我陪着她過了一段我奢望了一輩子的日子,兩個人一起遠離紛爭,遊山玩水,彼此知曉對方心意,毫無掛礙地相愛相伴……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和最可悲的人,我每天都活得備受煎熬,直到有一天我碰上你師父……”
赫燕霞想到某些曾經流傳甚遠的流言,眼中光芒又暗淡幾分。
“她是不是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一個人,殺盡天下人……”
馬婆婆不置可否,赫燕霞地目光又更暗淡下去。
“所以那些傳說,都不是假的?”
馬婆婆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一飲而盡,那張老臉上習慣掛着的笑意也隨着茶水入喉,而一點點隱去。
“宮主,我不希望還有人再走一遍我走過的路……這路太長,也太寂寞。”
“那如果讓你回到當初,你會怎麼選?”
赫燕霞定定看着馬婆婆,直看進她眼睛裏。
馬婆婆被這問題問得愣住,眼裏只剩一片木然。
二人說話間,湖間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銀鈴聲,赫燕霞收起方才沒有收盡的笑意,馬婆婆也稍稍警醒,似乎剛才的對話並未發生過。
不多久,待在船頭的船夫與另個船夫招呼幾句,兩船輕微撞擊靠攏的震動便從船頭傳來。
那來客還未到,赫燕霞就先聞到一股清雅梅香。
輕盈腳步聲自船頭響起,聽起來應該是一前一後的兩個人,一個腳步聲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並不怎麼高大強壯,腳步卻異常沉穩,另一人的腳步聲卻夾雜着銀鈴脆響,腳步輕快而活潑地在船板上留下輕微的吱呀響聲,聽起來倒像是個才將七八歲的小女孩。
走進船艙的是赫連元嘉和一個看上去有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赫燕霞已經見過赫連元嘉多次,加之這次的見面是二人早就約定好的,是以再見到他也無甚意外,只是赫燕霞卻對他帶來的這個少女有些在意。
少女雖然已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可是走起路來還是一副靈活跳脫的模樣,加上她小腿上束着的一雙金玲隨着她的動作發出脆響,越發讓她曉得活潑可愛。
而她一進這船艙,就露出一臉天真笑容,一雙小虎牙白白的露在外面,好像根本沒意識到站在她面前的都是些什麼人。
見到這種長相可愛又天真可人的小姑娘,一般來說都能讓人心情舒爽,但是不知為何,赫燕霞在看到這小女孩時,心裏卻生出隱隱約約的不適感。
赫連元嘉注意到赫燕霞的目光從女孩身上掃過,解釋般地說道,“這是我隨身伺候的小丫鬟,叫隨喜。”
赫燕霞並未在赫連元嘉面前表現出過多懷疑,只是淡淡一笑,目光便從女孩身上移開。
“小孩子留在這兒聽我們閑聊也沒意思,我讓馬婆婆帶她出去捉魚兒吧。”
馬婆婆會意,並沒有多問什麼,走過去就牽着小女孩的手想拉着她往外走,赫連元嘉也並沒有阻止,只是笑盈盈看着赫燕霞,眼中有些難以分辨的情緒,赫燕霞卻從他眼中讀出另一層意思。
赫燕霞微微轉頭,不經意的眼光掃過隨喜,女孩的面容有幾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丹鳳眼,挑眉,皮膚白皙,放到哪兒都是十足十的小美人,可是赫燕霞卻不明白心裏的不適感來自何處。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赫燕霞卻突然想起一個讓她恨得想要抽筋扒皮的女人,眼前的女孩雖然看起來活潑可愛,天真爛漫,她的眉眼卻與那個人有五六分相似。
再回頭一看赫連元嘉那不辨喜怒的笑容,赫燕霞便更加確定,赫連元嘉將這個女孩帶到這裏來並非偶然。
馬婆婆帶着女孩出去,讓船夫開着另一艘小船去湖邊玩耍,三人離開后,湖面上就只剩下赫燕霞和赫連元嘉兩人。
赫連元嘉神態悠閑,自從坐到赫燕霞對面之後,就只是一口一口喝茶,好像今天並非是來跟赫燕霞談判,卻只是來赴一個友人的邀約而已。
赫燕霞不想跟他虛耗時間,看他喝完一杯茶后,也沒有稍盡客套再替他斟上,而是直截了當說出心中所想。
“你把她帶到我這兒是什麼意思?你是拿她來我面前“獻寶”?還是她其實那女人安在你身邊的耳目?”
赫連元嘉盯着赫燕霞的眼睛,嘴角微揚。
“如果我說都是又都不是呢……”
少年的眼中沒有分毫屬於少年人的青澀稚氣,剩下的只有爾虞我詐、野心和恐懼,那張臉讓赫燕霞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曾經也有過和這少年同樣的眼神——以為只要自己足夠狠厲,就能獲得想要獲得的一切,卻從沒想過到最後失去了更多。
赫燕霞在心中推算少年這句話背後的種種可能,不知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引她入洞的圈套。
她知道這個女孩的來歷,雖然看起來有十五六歲,其實心智不如七八歲的稚童,但是與其他患呆病的孩子不同,雖然生性痴愚,可是武學上的天分卻異於常人,而且她總能記得其他人說過的事情,有時候甚至能分毫不差地重述,最為重要的,是這個女孩姓褚。
如果能夠控制得住這個女孩,也許便能順着她那條線,挖出許多多年來一直沒有挖出的秘密。而她與那女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不知道能不能用來當做反制她的武器。就算不是赫連元嘉把她送上門來,赫燕霞也曾想過要從這些看似無關的人物下手,只是她現在卻不敢輕易收下,只怕是太容易得來的東西並不是那麼好。
然而如果這女孩真是那女人安插在赫連元嘉身邊的耳目,赫連元嘉為何又明晃晃地把她帶到自己的面前,現在的赫連元嘉是已經被那女人控制?所以褚安的存在只是為了得知赫連元嘉的一舉一動?或者就連這少年本身也是那女人佈下的誘餌。
赫連元嘉像是猜測出赫燕霞心中所想,也不再故弄玄虛,說出他真實的計劃。
“那女人的確已經對我心生懷疑,所以才會把隨喜放在我身邊,她已經聽到一些不該聽的東西,可我卻不能隨意處置她,只能把她交給你……”
赫連元嘉的話才說了一半,赫燕霞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所以,你需要我對外宣稱她是被我擄走的,這樣你才不至於在那女人面前露餡,而我也能從她身上拿到我想要的?”
赫連元嘉笑了笑,點頭道,“宮主果真是聰明人。”
赫燕霞卻並未完全信任赫連元嘉,像是玩笑一般道。
“我怎麼知道你的目標不是反過來呢?把她放到我身邊,當做寶物獻給我,卻讓我也成了那女人的棋子。”
赫燕霞臉上帶笑,赫連元嘉卻在她眼中看出殺意,他心中很清楚,如果自己回答不出能讓赫燕霞滿意的答案,也許下一刻他就會命喪湖中。
然而轉瞬之間,赫連元嘉心裏卻已有了答案,臉上再次露出自信悠然的笑容。
“因為我和你是一種人……我知道,你是絕對不甘心一輩子做棋子的。”
赫燕霞似乎終於聽到了滿意的答案,笑了笑,給赫連元嘉斟上一杯茶。
在湖的另一端,清風吹拂湖面荷葉飄動,小船劃過之後,荷葉下的魚兒到處亂游。
女孩拿着船夫的魚竿在湖裏胡亂甩動,那動作根本就不可能吊得起一條魚,可她看着水面上斂起的陣陣波紋,卻笑得天真又可愛,彷彿所有的陰謀詭計爾虞我詐都與她無關。
馬婆婆伸手摘下一顆蓮蓬,從中剝出蓮子,放在小女孩的面前。
女孩毫無防備地吃了下去,不一會,晃動着魚竿的手開始有些吃力,整個人也似乎無力起來,隨後,她就像是被抽了魂似的,癱軟在馬婆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