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群龍聚(十一)
?“活是活下來了,只是對於殺人的人來說,活着和死了也沒什麼兩樣……”
“你這是什麼意思?”急切的希望與傾覆一切的絕望只在一線之間,赫燕霞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卻又害怕答案太過殘酷,彷彿連呼吸也變得壓抑。
“如果她能活下來,她會忘記此生經歷的一切,如果她心裏最牽挂的人是你,那你這輩子也不能再見她……”
馬婆婆給出的答案太簡單,即使赫燕霞努力去曲折話中的含義,她也沒辦法找到第二個解釋。如果一切都按赫燕霞理解的那樣,那最好的結果也只如馬婆婆所說,就算穆紫杉活下來,這人也和死了沒什麼兩樣了。
“她不能想起從前經歷過的一切,所以你最好把她放到遠離塵囂的地方,再也碰不到任何故人,想不起任何舊事……也許她能在某個你看不到的地方平安度過一生,可是對於你而言,她就是個不存在於這世上的死人。”
赫燕霞沉默了很久,只覺得腦子裏面一片空茫。
初見穆紫杉的樣子,她一次次想殺了自己的樣子,她一次次與自己苟.合.交.纏,一次次在自己身邊溫柔陪伴,露出笑容的樣子,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最後又像雲煙一般散去。
“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馬婆婆卻笑得無奈。
“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也許是連這唯一的辦法都沒有了……”
赫燕霞不明其意,心又懸空不決,屏息凝神等待審判。
“要想讓她活下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辦到,只可惜那人已經死在你手裏……”
馬婆婆的話讓赫燕霞想到唯一,也是最難接受的可能。
“能救她的那個人……是幽露瑤么?”
馬婆婆沒有說話,默認赫燕霞的想法。
狹窄的小屋裏,最終只剩下一片寂靜至死的沉默,彷彿時間也凝固在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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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祐八年,十月,賀州。
賀州城內人群攢動,各色彩燈鮮艷耀目。下元節的燈會向來是賀州最有名的活動,許多鄰州鄰縣的人都會為了一睹燈會風采來到賀州。
在熱鬧無比的賀州街頭,一對衣着樸素的年輕夫婦相攜走在街上,泯然眾人之中。那男子雖然相貌平平,身着布衣,身段之中卻有股難掩的風流姿態,女子不過中人之姿,但是身材窈窕,氣質不俗,只是面色慘白,看起來就像是得了什麼重病一樣。
那男子一路溫柔陪伴,女子的一切要求都一一答允,還時不時拉着女子東走西竄,一會去看人比武耍傀儡戲,一會又拉着她去猜花燈,眼中滿滿的溫柔愛意,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露出羨艷之色,不時還有年輕女子嬌嗔着讓男伴看看這對年輕夫婦,多學着點那個男人對妻子的溫柔疼愛。
這對年輕夫婦不是別人,正是赫燕霞和穆紫杉,在得知穆紫杉身中絕情蠱后,赫燕霞不是把自己關在地窖里幾天幾夜不出來,就是幾天不見人影,不知道去忙些什麼。這次帶着穆紫杉出來,赫燕霞只淡淡說了一句,想找人陪自己過完生辰這天,為了低調行事,她和穆紫杉都身着布衣還易了容,就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夫妻。在人前,赫燕霞藉著“掩人耳目”的由頭陪着穆紫杉一路遊走玩耍,吃着粗茶淡飯,享着尋常人家的樂趣,人後卻又對她極盡粗暴冷漠,彷彿只是貪戀着她美色和身體的陌生人。
赫燕霞之前的慌亂與矛盾因為馬婆婆一席話而平息,只是內心卻陷入另一種空茫之中,她憤恨穆紫杉的“背叛”,卻又害怕她真的離自己而去,是以她只能在拯救與毀滅她之間無限徘徊,可如今馬婆婆給了她另一種可能——二人忘記從前經歷的一切,從此分道揚鑣,各自安好,就當這個人從沒出現過,也從未與自己有過如此糾纏。
能夠救她的人已經離世,而且就是因自己而死,不知這算不算某種詭秘的因果報應,到頭來把一切罪孽的源頭都算在自己頭上。
只是赫燕霞心裏卻清楚,馬婆婆說的事情,就算幽露瑤已經死透了,也還有一線微茫的可能。赫燕霞記得當年幽露瑤曾經告訴她,瓊英宮的秘密都藏在連天山裡,而開啟那座山的鑰匙,就是赫連元嘉想要的那幅畫。
赫燕霞之前的確答應過那個孩子為他拿畫,只是她看得出那人心思深沉,權欲過人,雖然嘴上答允,心裏卻一直盤算着靜觀其變,只想等到局勢最有利,利益最大的時候再動手,只是現在她若是想在穆紫杉死之前找到救她的法子,也許便不能再考慮那麼多。
只是……她看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救穆紫杉,不知道讓她痛快地死去,會不會好過心知她活在某個地方,卻永遠看不到摸不着。
此時,二人正在小巷子裏的鋪子裏吃着湯麵,坐在一群普通路人之間。筋道的面被骨湯裹着,湯麵上蔥花勾出香味,赫燕霞一邊喝着湯,一邊看着穆紫杉唇角處沾上的麵湯笑,穆紫杉還沒反應過來赫燕霞看着她笑的原因,赫燕霞卻已直接湊到她嘴邊,用舌頭輕輕舔去她唇角沾上的湯汁。
看着穆紫杉詫異的眼神,赫燕霞微微一笑,又再次吻了上去。
四周傳來各種嘈雜的聲音,麵館小二的叫喚,老闆攬客的聲音,聞着面館裏淡淡的骨湯香味,只覺得身處人間煙火的最深處。
從前穆紫杉跟她提過,想要跟她離開這些江湖紛爭,過過平凡夫妻的生活,只是她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沒辦法答應她。到今天她暫時放下了一切雜念,真的安心跟穆紫杉就像一對平凡夫妻那樣活着,赫燕霞才覺得,其實這樣也挺好。
如果她們從來與江湖無關,每天只想着賺些餬口的錢,吃膩了家裏的飯菜,偶爾能下館子,換換口味,每天心裏想着肉價是不是漲了,院裏的瓜果是不是又長了蟲,哪條河裏的魚比較好釣,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就過到了老。
這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只是留給她們的時間有些太短。
面館裏的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雖說所有人都看出他們是一對年輕夫婦,但是在眾人面前如此親昵,未免也有些太過浪蕩。
赫燕霞卻像旁若無人一般繼續親吻着穆紫杉,從前一直羞於此事的穆紫杉,竟然也一反常態地沒有阻止赫燕霞,而是忘情地配合著她,就好像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在這煙火人間,只剩下她們二人廝守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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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燈船徐徐而過,船身上彩光堆疊,河面猶如珠光撒海,船頭有人朝河面鋪撒花瓣,一整條河邊似乎都飄着濃烈花香,歌女們的歌聲里儘是婉轉纏綿,說不盡的情愛相思,苦樂無常。
赫燕霞擁着穆紫杉,坐在酒店樓上的小隔間裏,看着一河炫目耀眼的花燈,卻不禁想起上一次穆紫杉陪伴自己來看燈船的樣子。
那天也是自己的生辰,她不顧穆紫杉滿臉不情願,把她帶來這兒陪伴自己,還毀了二人之間的約定,不但“碰了她”,還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按照規定,她們只是純潔地互相對視了一個晚上,真的,相信我)。
不遠處的煙火直衝天際,炸成萬朵銀花,看着漆黑天空中千萬星辰從天而降,赫燕霞將懷中的人又摟緊了一些。
沒有前些日子陌生人一般的殘暴索取,只剩下單純的依戀與溫柔,赫燕霞輕輕吻上穆紫杉的耳垂,又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接下來……她們什麼都沒幹……)
(什麼都沒幹的分界線)
疲憊的(互相對視了一晚上)之後,赫燕霞看着自己身邊香汗淋漓,彷彿被抽空般再無一絲力氣的穆紫杉,只覺心裏那片巨大的空洞越來越大,世間再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填補得上。
赫燕霞把穆紫杉緊緊摟在懷裏,幾乎要將她骨骼折斷一般的用力。
這麼美好的軀體,這麼讓人着迷的人,終有一天還是會離自己而去……讓她飽嘗了無上快樂美好之後,就拋下自己離開,就像這些年來那些一個個離開自己的人一樣,最終留下她自己一個人,守着這個繁華又寂寞的世界,至死無人解救。
穆紫杉任由赫燕霞緊擁自己,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不經意間的一滴眼淚落在赫燕霞肩頭,讓她瞬間冰封。
心裏的一團惡火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赫燕霞腦袋裏彌散不去——與其眼睜睜看着這個人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不如親手毀掉她,讓她死在自己手裏。
地上還有散落的腰帶和衣衫(但是她們身上還穿着另一套衣服,真的),赫燕霞隨手撿起腰帶,輕輕地將它環繞過穆紫杉的脖頸。
穆紫杉隱約覺察到赫燕霞想做什麼,只是看着她熾烈的眼神,到底說不出半句阻止的話,只是任由她擺弄。
赫燕霞手中的布帶在穆紫杉的脖頸上越勒越緊,直至穆紫杉無法呼吸,頭腦里空茫一片,閃過無數雜亂的畫面。
赫燕霞深情地吻上穆紫杉的唇,將她壓在自己身下,(然後什麼也沒幹)。
在瀕死的痛苦之中,快.感也似乎比往日銳利清晰千萬倍,那一瞬間的至樂足以延長十年百年,讓人在瞬傾之間過完一生。
在越來越模糊暗沉的視線中,穆紫杉好像看見赫燕霞眼角流下的淚水,她想要抬手去為她拭去眼淚,可是渾身上下卻已沒有半點力氣。
也許她們之間的命運早在相遇之前就已經寫好,如今不過走到了早已定下的終點。
穆紫杉看着赫燕霞微微一笑,還沒來得及把那個影子看清,就已經閉上了雙眼,陷入了漫長的睡眠。
在如夢似幻的虛空中,穆紫杉彷彿感覺到赫燕霞緊緊擁抱着自己,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然而那哭聲卻離她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聽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如果我在這一章後面加個完結,會不會被人打死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