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鎮 第十一章 詹家禍事
庚子年後,大清一朝,開煙館無罪,倒賣煙土有罪。有罪無罪,官字兩張口。
詹家二少爺詹二和被官府鎖拿,罪名恰恰是‘倒賣煙土’。
現被關在縣衙大獄,託人問衙役,都說不知詳細案情,目前少爺還真有問題,不是被打至傷,是大煙癮發作,正在自毆、自傷。
大煙癮?二少爺什麼時候抽起了大煙?家裏人一概不知,詹家櫃規:不得從事煙土買賣。全家也無人沾這敗家的東西啊!
急得不行,趕快打點探望,了解情況。
另一頭怎回事?二郎是叔伯家的孩子,排行老二,都叫二郎,前時帶兩夥計去景德鎮走貨,應該這兩天返回,這到好,人沒回,先成了肉票。
信上說,路經衢州地面時,被漢匪〈山匪〉打劫,貨不多全數落在山匪手中,都是上好的均窯瓷器,值點錢。但山匪不識貨,這點瓶瓶罐罐,難不成讓我們走空?不行,都綁了!拿一百兩白銀贖人,衢州城南匪集窪,展詹家貨號旗見面,少一兩都不成,三日後撕票。
兩頭出事,左支右絀。
“這樣!”張應泉插進來說道:“與山匪打交道我熟,二郎這邊我去處理,掌柜用心梳理二少爺的事,咱們分一分工,也好各自集中精力。”
“山匪性殘,少掌柜不能歷險。”
“放心!山鎮有不少山匪婆娘,我與他們六爺也有過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們至少不會把我怎樣。”
“也好,有勞少掌柜。管家!”詹餘慶叫來大管家:“備上一百兩現銀,隨張少掌柜去趟衢州,無論如何保證安全,快去快回。”
“一定!”
金縣往衢州路好走,官道寬闊筆直,騎馬疾馳二個時辰即到,往城南,一打聽匪集窪,路人皆知。原本就是土匪出山前的集結之地,也是得手后的分贓之地,直接表意取名‘匪集窪’。
這裏離城二十來里,有幾個真正的棚戶,據說每逢十這裏還有點人氣,各類山貨在這裏交易,大到活野豬,小到草藥,只要是山貨應有盡有。外來客商只能躉貨〈整批批發〉,論堆估進,概不零售。
大家心知肚明,山匪的山貨,也有一大部分是他們自己采來的,山匪也有山田,也種糧食,山寨行配給制。當然也有貨要出手變現,有一條可以肯定,在‘集日’當天買賣平等,確保各路‘平安’,否則誰來躉呀?
官府兩眼一閉,裝聾作啞,誰願自找麻煩?
這裏平時基本全是匪,胡亂打死一個人,保准沒冤枉!
天還沒晚,管家取出號旗,迎面過來三個粗壯的漢子,一小頭目開口:“才來?”
“各位大哥初次見面,行方便!”
“看銀子!”
“這裏!”
“夠三百兩嗎?”
“不是一百兩嗎?”
“你贖一個人?”
“啊!”
這已經是在惡意地為難人了,絕非偶然,詹家何時得罪了山匪?
“這位大哥!”張應泉取出吼六媳婦王小鳳給他的桃木牌牌:“銀兩沒帶夠,這個物件,壓在此,可行?”
小頭目一怔,上前細看,躬身向牌牌行禮:“大水沖了龍王廟。”
另兩位也上前行禮。
“敢問小哥?面生啊!”
“家住山鎮,小姓張。”
“哈!張少掌柜。吼六對我說過,他在山鎮只識得一人,面對髮匪,以一敵十,算你一個,失敬!”
“吼六安在?”一聽這樣說,就知道是個知內情的人,必是吼六的手足。
“還僧了。”
“嗯?”
“少掌柜是自家人就不迴避了,說句笑話,人家講‘還俗’,他講‘還僧’。他是從廟門跨進寨門,現又回廟門去了。”這個小頭目口齒利落。
自己根本不知道,原來吼六齣生和尚。
“罷了!放人,放貨。”
“這銀子……。”
“你這是罵我!”
“張少掌柜,你與詹家有何牽扯?”
“表親,也是小股東。”
“原來如此!”
小頭目悄悄地拉過張應泉,道出原委。
果然是有人針對詹家,雇凶劫道。
僱主事後還願出雙倍的錢,加碼刁難詹家,讓他們來回奔命,不知意欲為何。為首的是一個青年書生,此人不善,自稱是金縣衢州會館少當家,姓單,單少爺。
因為桃木牌的原因,小頭目沒拿張應泉當外人,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吼六離開匪寨,是因為不滿另幾個當家的作為,他們在深山處,大量種罌粟,也就是大煙,甚至與土族、客族連手,收購煙膏,據說,這事與衢州會館有關,但這與劫道的事連不上。
“…………”
“時間不早,都有路要趕。”
“後會有期!”
詹掌柜將縣衙上上下下打點完畢,才進得大獄探望,方知道個輪廓。
二小子一個月前去衢州會館閑逛,單少爺拿出‘回春膏’讓他‘品嘗’,他知道是大煙,但聽說此新貨,有催情、延壽功效,屬上乘貨色,不禁試了兩口。
他以前沒碰過大煙,只是見過而已,這在當下不算什麼,商家招待上賓,經常是請出姨太太陪同,一起來上一口,只要不成天吸,隔三岔五偶爾沾點大煙不會上癮。
那知道,越是精鍊純正的上品煙膏,越容易讓人上癮,據說有一種極品煙膏,吸兩次就成癮,任誰都擺脫不掉。
二小子只連續三天,就有點不自持了。
朝廷明面上禁止做煙土生意,但許多煙館只要取名不叫煙館,叫什麼福壽堂、回春苑就行,澡堂、會館、妓院,都有執大煙生意,官府也知道法不責眾,該閉眼時就閉眼!再說,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不說,有錢人‘燒’得慌,燒他自己的銀子,不關別人事。
這二小子驚嘆初嘗‘回春膏’的感覺,不自主地就進了煙館,原本是想找回‘初次’的滋味,一來二去陷入其中,成癮了!
被官府捉拿當天上午,二小子去一家煙館,煙泡還沒燒出來,三五個衙役大咧咧進門,然後翻箱倒櫃,在他的塌下發現一小箱煙土,店主死活不承認有此物,楞說客人來捶背修腳,無聊時吸兩口自備的大煙,店裏不供,都是客官自帶。
有小二指證,有人販賣煙土,夾着個小箱子,面孔沒看清,小箱子肯定沒錯,就它!
又因二小子在縣衙大獄中煙癮發作,頗為狼狽,知縣聲稱:“煙鬼販煙見多不怪,貨源出自何處要深究?詹家南北貨行,走南闖北,難免涉足不當,嘿嘿!我大清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可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這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哪!縣衙何時查禁過大煙?當天只查一家?只帶走詹二少爺一人?混扯!匆匆一過場,然後就喝茶、抽煙各不耽誤。
官府撈錢,詹家背運唄!
一張封條貼在詹家貨行總號的門上,歇業待查!
有人要坑害咱詹家!詹餘慶仔細聯想,最近得罪過誰?想來想去,只有一家不好說,衢州單家!
單家也做南北貨生意,來金縣經營有年頭了,僅就生意規模次於詹家,但據說人家在衢州有靠背,底子厚實。況且人家挑頭髮起了個衢州會館,聚集同鄉商人,在金縣這一畝三分地塊,財勢可謂如日中天。
都說同行是冤家,一點不假,兩家在生意上永遠是疙疙瘩瘩。近來越發不安生,有人帶話,警告詹家退出金縣以西的生意,着力經營其它方向,也好涇渭分明,勉生磕碰。這分明是挑戰,着實狂妄,商場上爾虞我詐,沒人在意。
前時漕幫遞話,有金縣人滲透漕幫,夾帶大煙,收賣幫眾,事涉詹家貨物,問是否疏於管束?
詹家祖輩先經歷漕運,后又在漕幫闖出名號,詹掌柜也在幫中挂名,是有輩份的人,幫里人講情面,先知會地面后,再行‘家法’。
此事,詹掌柜直接回話:“詹家無人如此造次,即使有,幫規無情!”
后得知犯‘幫規’者就是單家老太爺的內弟,可憐後生少不更事,竟然被‘丟包’〈裝麻袋沉江〉送命。就單家人脈廣泛,不會不知此事有牽扯,背後誤傳,是經詹大掌柜授意,幫丁們才痛下殺手,因此結下樑子,也未必。
單家一直想擠走詹家,同業競爭嘛!無可厚非。可事情慢慢就走樣了,兩年前單少爺與山寨接上關係,在大山深處,三不管地區種植罌粟,今年收穫頗豐,但行銷一途有點不暢,公開販運肯定不行,長此以往走私貨也終將不穩,畢竟朝廷有禁令,若能掌控附近商路,並以各種身份掩護最好。
煙土的最佳出貨地點,當然是最富有的兩江、京津等運河流經地區,以銷往各漕運碼頭最理想。漕運、漕幫詹家熟,漕幫也走私煙土,但就不走金縣流出的煙土,這事與詹家商行有關,詹掌柜是首惡,加上老爺子內弟之死,可謂不共戴天。
所以就在背地裏使壞,雇匪劫貨、引誘詹二少染癮,買通官府行欲加之罪,查封商號!
此時的官府錢拿到手軟,也不知怎辦是好了。朝廷禁煙不假,也有過明令,但徒法不足執行,即使在庚子年間也就是拿洋人、買辦的貨出氣,沒有抓人動刑,也沒有明定刑律。大清一朝的法律就是這樣,有律依律,無律依例,這販煙罪一事,有令但無律、無例,怎辦?開先例可不是好玩的事,後果大亂,因為民間煙禍泛濫,聽說咸豐帝也好這口,這要是依令開先例,就怕這兩年的考績就垮了,萬萬不能。
這個詹家二少爺終將得放,不能過堂,不然就下不來台了。詹家商行先不啟封,單家給的錢不少,也不能不讓人打水漂不是?
正在此時縣衙來了一個上官,戶部寶泉局司正,不論大小,京官本來就見官大一級。知縣大人一聽說又是為找張應泉而來就傻了眼,這段時間工部、戶部都有官員來尋,無非是為鑄錢幣一事。
目前南方長毛已打到湖北,整個大清整備軍武,缺錢啊!抓緊鑄錢是當務之急,此次又準備發行‘當五十’銅錢,就是面值五十個錢幣的銅錢。
鐵范還得是張家鐵行製得好,各省自鑄的幣好壞隨他們,寶泉局可是戶部下屬的司局,這造幣的品相得一流,不然還自稱什麼天下第一大部?
知縣汗下來了,他知道張詹兩家是一體表親,剛抓了詹家的人,封了詹家的門,這會兒上門請人?這臉算是被踩了。
上官納悶:“詹家犯何事?”
“販大煙!”
“這叫什麼事?收繳來,事後再還去不就完了?”
“還抓了詹家的人。”
“嘿!你可真行,十年前有個大員叫林則徐,只收繳煙土不動人,你比他狠。”
“這事有解,有解!”
“耽誤了發行‘當五十’拿你是問。”
“是是是!”
“寶泉局給張應泉頒了一個外任九品司匠銜,在金縣掛冊,現如今,人家也是官家人,錢糧俸祿在你處支領,切莫另眼對待。”他讓隨從取出官服官帽印信等,放在跟前。
九品司匠是什麼頭銜?所謂司有管理的意思,就是管匠人的頭,後世的民工隊長,當然這些匠人是領官家月例的匠人,相當於後世的國企員工,司匠也就相當於工段長一類的角色。這在清朝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尤其這司匠頭銜,甚至都不被那些沒品沒銜的人看上眼,所謂讀書當官,沒聽說讀書當匠,不屑!
立刻派人去請張少掌柜,呃!張大人,什麼?被山匪打劫,在衢州未歸?這叫什麼事?單家沒事找事,難不成連本知縣的飯碗也一併砸了不成?
“來人!先把詹二少爺送回家。”
又過兩天,知縣老爺經不住上官在面前晃蕩,又下令:“來人!為詹家貨行啟封,傳話,說是誤會!”
又過兩天,張應泉才姍姍來遲……。
風雨來得猛,也收得快,但這個結終究沒解。
張應泉與詹掌柜商酌將貨行主體搬去杭州,不是怕誰,而是世面問題,金縣畢竟太小,施展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