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三碗茶
就這麼一路躲着一路跟進,大概三刻鐘上下,孟昭德便見識到了京都第一旅社的氣派,不同一般旅店的木板布簾,菊屋是有着獨立圍牆的大建築,石牆藍瓦紅木大門,進入門裏迎面而來的是一條長長的鵝卵石步行道,兩邊是綠色的盆栽,大理石砌成的甬道拱橋,人工開鑿的小溪流水在橋下穿過,客人走過通道看見的第一個建築便是菊屋的經典標誌聽泉小築,十八根空心竹架在環形溫泉池的四周,小築周圍有桃木材質特別建設的卧榻,突出於小築之外,凌駕在小溫泉池之上,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滴答滴答的滴水聲,就是耳朵不好只在卧榻上躺着也能夠通過呼吸品嘗到與其他溫泉不同的清香味道,水份霧氣騰騰的附着在皮膚上,對保養也是大有益處。因為無錢居住,所以孟昭德只能前進到這裏,龍之助之前和他說過,太原禪師就住在這裏,繳納了300文聽泉費后,他才能在這裏待上1個下午,雖然不知道幾位關東使臣有沒有可能出現在這裏,但這畢竟是孟昭德唯一的機會了,他也只能耐心等下去,好在上天也似要幫助孟昭德一樣,天近黃昏之時,一位瘦小的光頭白須老者悄悄坐到了離孟昭德不遠的一個位置,好像在沉思着什麼。
“先生,時間到了,您應該要離開了,我們聽泉小築晚上不接待客人。”正當孟昭德還在絞盡腦汁想法接近這個老者的時候,菊屋已經開始清理非住宿客人了。
“嗯...這樣,我再交300文,你給我一盞茶的時間就好,一盞茶之後我就離開。對了,能否告訴我,我右手邊那位老者你是否知道他的身份?”孟昭德數出身上最後300文錢放在侍者的手上,他知道,如果這次不能成功,別的不說,晚上就要露宿街頭了。
“這個我不能做主,我要去和老闆商量一下,那位老者是鼎鼎大名的太原禪師,您不知道嗎,我們大老闆很崇拜太原禪師的,一有機會就去和他談禪的。您有機會見到他老人家,是上天眷戀啊!”
“嗯...對,就是上天眷戀...”孟昭德聽到侍者的話,會心的笑了,他招呼侍者趕緊離開,自己站起身,壓了壓身上的衣褶,向著太原禪師走了過去。
“足下打算談禪嗎?”孟昭德還未走到太原禪師身邊,太原禪師已經調皮的笑了,緩緩的轉過臉來看着孟昭德說道。
“不,想來禪師大人日日研經已經乏了,而且晚輩不是信徒,不敢在這方面再惹大人傷神了。”孟昭德看到太原禪師頑皮的笑臉,心中的緊張瞬間化為烏有,暗想此人真是好氣質,果然不愧大禪師身份。
“哦?那麼足下接近老衲是有什麼目的咯?可惜啊,聽聽禪多好,年輕人都是這樣,把修善養性都看成我們老頭子的事,我看你眼中殺戮氣重,還想開導你...呵呵,罷了罷了...”太原禪師不愧老江湖老政客,上下一打量孟昭德,心中就知道了個大概。只可惜,孟昭德絕非單純楞頭小子,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就橫衝硬撞,在別人聽來明顯就是要逐客的話語在他聽來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見孟昭德大喜過望,立刻跪下咚咚咚猛磕幾個響頭,大聲的說道,“小的何德何能,令大師如此垂青,殺戮之氣乃亂世之眾人皆有之,小的也苦於無有脫身之策,今天禪師大人您佛手施恩,小的甘願做您身邊手下一個小卒賤侍,常年侍奉,只待尋得這開闊心境散去怨怒的上佳心法!”
太原禪師數語確是為了逐客,可竟被孟昭德輕易化解,老禪師也是微微一愣,但大師畢竟是大師,面上一點沒有詫異,依舊笑吟吟的,“是不是真的,老衲已經風燭殘年之人,多少人數年前投入我的羽翼之下都不見得能有什麼建樹,你現在來投靠一個老朽枯木,只怕未建寸功毫勞老朽就要丟掉這身臭皮囊了,那時候你半點好處沒有還要為老衲哭嚎帶白,值不值得啊?”太原禪師邊說邊詳細的上下端詳着這個穿着破舊面黃肌瘦的年輕人,孟昭德也為之前的言語心敢後悔,不錯,此人一代宗師,如果服侍在他身邊研修佛法未嘗不能成一番名就,可惜,他志不在此,好在老人家也不相信他是能潛心修禪的人,太原禪師這暗示大家都不糊塗的話正好給了孟昭德休整措辭的機會。
孟昭德轉念又一想,此人畢竟閱人無數,且老謀深算,萬一這又是個套呢,回答的不好自己就和那些貪功急進的投機戶沒有區別了,“大師見諒,世人皆以為您是東海今川家說一不二的太原禪師,他們看到的只是您的地位,在您手下的唯一目的就是您何時能為他們在今川大人面前美言幾句好搏個功勛,這樣的人莫說您年近六旬,就是你正當壯年之時投奔又如何呢,也一樣不會有所出息,不錯,小的今日來,也是得知您太原禪師老人家才有意接近,可惜,我與他們不同,我看到的是一位禪宗大師的氣度和學識,一位組建關東三國聯盟的交涉家縱橫之才,小豆阪之戰大破織田軍一位軍事家運籌帷幄之能,您的年紀對那些庸才可能是晉陞的障礙,可是對於您滿腹的經綸卻無任何影響,是,小的身份卑微,本來不應該奢望和您這樣的大家請教什麼,奈何小的偏偏有這一絲亂世濟民的愚念,所以才今天斗膽衝撞了大人,就是機會再渺茫也好,小的也要一試,妄求能在您的門下偷學一絲半毫的本事,小的就心滿意足了!”
“......嗯......似曾相識啊...哼哼...你倒不是第一個和我這麼說的人了,有意思,不過那個人是為了他的主子來求我,你則是為了你自己,你不用驚訝,那一位可是未來的豪傑人物,你小小年紀能和他有一般的見識,我確實驚喜!”孟昭德心中清楚,太原禪師說的主子應該就是半兵衛和他提過的松平家了,至於那個未來的豪傑人物,昭德心中估計,該是這幾天耳聞的松平家四天王之首的酒井忠次,能把自己的主子交給東日本當時第一的太原禪師培養,這種遠見只有酒井具備。
“不過老衲也不能如此輕易就聽信你的說話,這樣吧,老衲一生所好,不過是兵法佛法,還有茶藝而已,你若是真的有心,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你可以和這裏的茶頭合作,為老衲烹茶,老衲堅信,人之心境入茶之甘苦,你的心,就讓老衲在茶中體會好了!”說罷太原禪師緩緩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轉身離去,孟昭德還欲再言,太原禪師已經走遠了,孟昭德就這般愣在當場亦不敢動彈,不一會,一位小姓快步從小築中出來,四下張望,看到了孟昭德后大聲喊道,“是你么,大人讓你進去。”
孟昭德一愣,知道是要烹茶了,忙點點頭,起身隨着小姓走入小築,只見長長的迴廊中一扇紙門敞開,又一名小姓雙膝跪地迎在門口,孟昭德忙鞠了個躬,快步走進門去,裏面果然是一間茶室,淡雅恬靜,幽綠色的牆壁,中間是整套的茶具,正對門口的牆上是一尊花瓶,乃唐後期名作,孟昭德自幼書房侍讀,認得上等瓷器,只見花瓶藍釉白底,裏面插着一支黃色野花,孟昭德登時心裏明白,自信的笑了。
“請坐。”說話的是茶頭,一位五十餘歲的武士,孟昭德忙合膝跪下,低聲說道,“井口家養子孟氏昭德不懂茶藝,還望大人多多關照,勞累則個。”
那茶頭輕輕點了點頭,手緩緩一揮,將茶碗拿起,然後示意昭德,孟昭德順着他目光望去,只見三個小翁之中,裝有黑色綠色深綠色三種茶葉,孟昭德明白,這是任由他搭配選擇,然後茶頭才好烹茶,孟昭德忙往前挪動了幾步,然後伸出左手,進三個小翁中各取出三片茶葉來,依次放入口中品茶,這黑色的發澀,綠色的發苦,深綠色的苦中帶着一股清香,孟昭德此番更有主意了,忙低聲對茶頭說道,“請大人依照這般泡茶,共分三碗,第一碗,請用黑色茶葉,少許茶,多多的水,若是正常比例,那麼這一碗請參照其一半茶葉即可,第二碗,用深綠色的茶葉,不過要更少的量,只要三分之一即可,待沖泡完畢,另外加入一撮深綠色的茶葉,不要研磨,讓它沉底,第三碗,請把綠色茶葉按照正常量比對,按照大人您平日的做法烹調即可。”
茶頭聽罷,把孟昭德的要求又重複了一遍,孟昭德聽得沒錯,茶頭才開始實施,先是將茶葉放入茶碗,用小杵輕輕搗碎,然後加重手法,將之研磨成細細的茶粉,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三種茶葉都研磨得當,又取來滾燙的熱水,緩緩衝入茶碗,劑量按照孟昭德的吩咐,另外第二碗多撒了一撮茶葉沉底,孟昭德待茶頭烹調完畢,上去小心的端起茶碗,依次喝了一口,見味道泡開了,方說道,“可以了,這便是小人的茶。”
茶頭點點頭,抬手輕輕敲了敲牆,頓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孟昭德知道牆那面就是太原禪師,忙伏低身子,等待老禪師駕臨,果不其然,腳步聲漸行漸近,老禪師快步走入茶室,見了孟昭德,呵呵笑道,“倒是怪異,老衲還從沒見過這樣泡茶的呢,好,就讓老衲開開眼界。”
說罷,太原禪師盤腿坐下,茶頭忙把第一碗茶遞了過去,太原禪師端起來后,先觀,后聞,再喝了一口,這才把碗放下,閉上眼睛感覺其中的滋味,片刻之後開口問道,“小朋友,這是什麼道理啊。”孟昭德知道太原禪師是問茶中的寓意,忙輕聲說道,“此茶便是兵法,黑茶苦澀,喝來是為了提煉其中的艱辛,兵法一途,不成則累及自己,三軍覆滅,成則塗炭生靈,一仗下來勢必殺伐無數,所以兵家之說是字字鮮血,不過老禪師浸淫兵法之道數十載,早不同於凡人,想來殺伐漸減,寬恕日增,小人這才妄自揣測,以為大師再讀兵書,其中苦澀應該少了,才擅自減少茶葉分量,讓一杯苦茶不那麼苦了!”
寥寥數語說的太原禪師頻頻點頭,待孟昭德言畢呵呵贊道,“好啊,確實有些滋味,那這第二碗茶呢,”說罷不待孟昭德回答,先把茶碗端起來,還是一觀二聞三飲,孟昭德偷眼觀瞧,似乎太原禪師也發現了這一碗不同,竟然先是慢慢飲茶,後來乾脆一飲而盡,遠不同倭國的規矩,只許喝一口而已,孟昭德知道這碗茶也成了,不待太原禪師再問,自己答道,“這一碗,便是佛法,若是一般人學佛,自然先苦,難為其中的羞澀苦悶,然後甜,自然是理會禪意之後的喜悅,不過大師和一般人不同,佛法高深,所以不論如何精妙的禪機都已經瞭然於胸,這甘甜滋味就少於旁人了,小的這才請茶頭大人少放劑量,甘苦滋味皆少許多。”太原禪師點了點頭,問道,“按說有理,可是為何茶中還有未研磨的整葉,而且喝到最後,竟然甘苦大盛呢。”孟昭德忙低聲回道,“這便是佛不可一日不修,所以大師雖然佛法高深,還是要日日禮佛,孔子曰‘溫故而知新’,若是大師這般高人再得新鮮體會,那麼自然喜悅更甚,所以一碗茶的茶根,就好像大師潛心再修,最後甘苦大盛。”
太原禪師聽罷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指了指第三碗茶,說道,“這一碗老衲不喝了,你且說說吧。”孟昭德忙回道,“是,小人步入茶室,第一眼便看到花瓶中的野花,茶會之上主人一定會擇取茶具和花語,一是為了招待客人,二是為了展覽茶具,三是為了抒發心境,小人妄自揣測,這茶室沒有客人,所以不為了招待客人,這花瓶也不是茶具,所以其中重點必是野花了,也就是為了抒發心境,小人猜,花瓶所說,乃是大人的顯赫身份,小人知道,這是晚唐時期名彩繪,高端清雅,至於花瓶中竟然只是一朵野花,那就是說,大師心境已經超然脫俗,任憑如何炫耀的外表之下,其中只是一個平常心啊!這般心境不是小人能體會的,所以選了最常見的茶葉,請茶頭大人用最熟悉的劑量和平日裏的烹調方法,這一碗茶究竟如何滋味,只有大師知道,亦是大師平日裏所喝的茶了!”太原禪師聽罷哈哈大笑,讚許的拍了拍孟昭德的肩膀,對茶頭說道,“沒想到啊,沒想到,老衲離世之前還能得遇如此知音,果然奇才,五右衛門,你說該不該留下這個小朋友啊。”
茶頭聞言笑了笑,卻不說話,孟昭德忙磕頭答道,“願意侍奉老禪師左右,潛心修學!”
“好了,老衲累壞了,不比你們年輕人,我要休息了,你想想清楚,老衲的兵法已經已經有了傳人,其他方面則遠不如兵法簡單,研習起來枯燥非常,你要是真的有這種耐心,我倒是可以將所有本事傳授給你,希望你說的,是為了亂世百姓求學才好!”太原禪師緩緩的站起身來,輕撫着孟昭德的額頭,慈祥的說道。
“那小的...”
“哎,不急,今日不談這些了,年輕人你也要詳加思考,不能這麼快答覆我,明天吧,明天早上老衲還有公事,這之前你來陪我用早餐吧,到時候告訴我你的決定。”太原禪師不待孟昭德說完,便轉身離開了茶室,昭德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氣,完了,打早上到現在也沒有吃過東西,錢都沒有了,看來今晚上勢必要在京都的馬路上過夜了,聽說京都建了個什麼叫下水道的玩意,就當見識見識,走走看看好了。剛想到這裏,昭德抬頭要與茶頭道別,卻不知人家哪裏去了,此時茶室之中只剩下孟昭德一個,昭德無奈,只能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蓋,出門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