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開始
大晏,明佑二十年。
國都酆京的初春,乍暖還寒。
西城郊外,剛剛解封的河中飄來了一具屍體,無頭男屍,被岸邊的柳樹根纏上,在河面上沉沉浮浮,死不瞑目。
發現者是一群玩耍的孩童,總角娃娃們嚇得屁滾尿流,一鬨而散,尖叫着喊來了自家大人,大人們一看屍體,作孽啊!竟然沒有頭!
泡的腫白腫白的肩膀上,只有小半截脖子,空空蕩蕩的,看着詭異滲人的很!即便是經事不少的大人們,也嚇得臉色慘白,人仰馬翻地都去報案,有的跑到刑部,有的沖向了大理寺。
六子他爹跑的最快,第一個沖了大理寺門口!還沒進去,就見大理寺門口走出了一名男子。
六子爹猛地停住了腳步,瞪圓了一雙眼睛,傻兮兮地盯着這個幾乎一閃而過的人。
“六子爹,咋的了!”跟過來的另一個報案人,氣喘吁吁地晃了晃六子爹肩膀。
六子爹還在直直盯着大理寺門口走出的男子,只見那人騎上馬,走了。
“乖乖,那個人就是五皇子蕭奉琰吧?”六子爹自言自語道,“我可聽說了,他在慎王爺的天下美人榜上,排行第二,怪不得是第二呢……”
“啥啊!?”另一個報案人環視周遭,只見了一個騎馬遠去的秀挺背影,他可沒看見什麼五皇子。
“六子爹!咱們是來報案的!”
“啊!對!對!對!”六子他爹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報案!報案!”
說著,兩人衝進了大理寺。
有人衝進大理寺報案,就有人衝進刑部報案。這可不巧了,這兩家都負責刑獄查案,可謂是水火不容。
戚一安,作為刑部的仵作,被捕快叫到現場的時候,大理寺的人已經趕先一步,封鎖了現場,那邊兒的仵作正就地檢查屍體。
“老賊的!又被搶先了!”宋辰陽——宋大捕頭只能幹站在圈外,雙手環胸,撅着鼻子忿忿不平。
戚一安走到宋辰陽身旁,調整了下呼吸,她來的時候太急,跑得有些岔氣,但是再岔氣也沒有用,總之是比大理寺晚了一步。
大理寺的人封鎖現場,非大理寺的人員不能入內。
戚一安只能遠遠地觀察着屍體,男屍,無頭,身材中等,衣物普通,斷頭的處的傷口平滑,整齊,應該是被什麼利器一招削首。
“能看出什麼嗎?”宋辰陽拿手肘撞了撞戚一安。
戚一安道:“兇手的臂力很強,當然,兇器也必須很鋒利。也或許他是個武林高手,內力奇高的那種,即便不使用很鋒利的兵器,只要在兇器上注入內力,也能做到一刀削首,也可能是一劍削首。”
宋辰陽轉頭看她:“那到底是刀還是劍?”
戚一安聳肩:“那要讓我近距離檢查才行。”
“一安啊,你怕是沒這個機會嘍……”捕快王良揣着手,搖頭晃腦,慢噠噠走到戚一安身邊。
戚一安轉頭看他,問道:“屍體身份已經確定了?是在京戶籍?”
刑部與大理寺,一個主職各州縣的疑難案件,一個專查酆京的疑難案件。“籍貫在京”是兩個衙門的分界線,如果犯案的是酆京人士,大理寺受理,如果不是,歸於刑部。
王良說沒機會了,戚一安就自然以為,屍體的身份確定下來了。
“屍體戶籍是哪裏的,我不知道。”沒想到,王良慢悠悠晃了晃腦袋。
宋辰陽聞言,錘他一拳:“老賊的!你不知道,怎麼說我們沒機會!”
“你自己看……”王良努努嘴,示意宋辰陽往不遠處看,只見那裏站了個身着官服的男子,四四方方的臉,緊緊繃著,一本正經,正全神貫注檢查着現場。
王良道:“宋老大,這次來的,可是大理寺丞,廖、沖!”
“廖沖啊……”這時,刑部這邊又有兩個捕快湊了過來,與戚一安他們站成一排,分別是方行遠與周明山。
“嘖,嘖……廖大人啊……”
一言難盡的感慨與嘆息。
戚一安也順勢點了點頭,瞭然。
王良搖搖頭:“屍體到了廖沖手裏,基本上都餓狼咬肥肉,能撒嘴才怪哩,他一定會親自查這個案子。”
宋辰陽皺眉,很不願將案子拱手讓人。
“唉……這都快月底了,這個月的破案金怕是沒希望……沒咯……”王良聳肩攤手,嘖嘖嘴。
戚一安一聽“破案金”三個字,整個人一激靈,像是給澆了水的小青蔥,整個人透着水靈靈、清閃閃的精神。
“宋老大,你趕緊想想辦法。”戚一安拿手肘回撞宋辰陽,慫恿道,“把案子弄到咱們刑部來!”
“我正在想辦法!可是……廖沖還真老賊的不好擺平啊……”宋辰陽扣着鬢角,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可一時間也沒有什麼法子。
最後,刑部的眾人只能幹瞪着眼,眼巴巴看着大理寺將屍體抬走了。
“老賊的!”宋辰陽眼紅,忿忿跺腳,“老賊的!”
“唉……”王良繼續唉聲嘆氣,又撒了把鹽,“破案金沒啦……兄弟們,咱們下個月繼續吃素吧!”
一旁的捕快周明山笑道:“王哥,我們可以繼續吃素,但你還要還我們錢呢,你下個月,估計連草都吃不上。”
“哎?你這臭小子!怎麼說話呢!”王良抱着周明山腦袋,來了一個腦瓜崩兒,然後一轉頭,一本正經看宋辰陽:“宋老大!把案子搶到咱們刑部來吧!”
宋辰陽:“……”
“對!”戚一安趕忙幫腔,“搶過來!”
方行遠也跟着幫腔:“就是,就是……沒有案子,就沒獎金,就我們那點兒正俸……去桐玉閣聽個曲兒都不夠……”
“你還想去桐玉閣!?”王良一把薅住方行遠,也賞了個腦瓜崩兒,“不知道我大晏官員不允許出入風月場所嗎?!”
“桐玉閣不是風月場所……”方行遠癟着嘴,委委屈屈揉腦門,“再說了,咱們也不是官員呀,都沒品沒級的,就是純打雜跑腿,我一個月的正俸,都沒有街口賣包子大爺掙得多。”
方行遠說著,幽幽看着王良:“還要被王大哥借錢……”
“咳!咳!咳!”王良抬頭看天,整了整帽子,轉向宋辰陽,一本正經:“對了!老大,我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宋辰陽道:“什麼事,你要還錢啊?”
“咳!咳!咳!”王良聽而不聞,用力乾咳,“京兆府的劉大人讓我們去幫忙!”
“幫什麼忙?”
“維持秩序。”
宋辰陽不解:“維持什麼秩序?”
“遊街秩序啊。”王良道。
宋辰陽驚訝:“有犯人要在菜市口被斬首了?”
“哪是那個遊街啊!”王良扶額,解釋道:“這不是昨天剛殿試完,一會兒要舉行傳臚大典,等皇上欽點完狀元,緊接着是新科狀元郎騎馬遊街!京兆府怕人手不夠,讓我們去幫幫忙!”
“這樣啊……”宋辰陽總算反應過來了,半仰着頭,“不就是狀元騎馬遊街,有什麼好看的?現在的人啊,都愛看熱鬧。”
“可不是!”對於被硬拉去干不屬於自己活兒,周明山也不樂意,“這人啊,都是閑的!前幾年的時候,狀元騎馬遊街,也沒見這麼多人湊着看。”
“唉,你還真說錯了。”王良搖頭晃腦,煞有介事道,“狀元郎的長相跟風度,直接決定了觀看百姓數量的多少。”
“呃……還真是……”周明山點着頭,“上一屆狀元郎,四十歲左右吧,長得跟六七十歲似得,那滿臉的褶子啊,那年遊街,就沒這麼多人看。”
宋辰陽插嘴:“也就是說,這屆狀元郎,長得不錯?”
“那是一定的呀!”周明山一攤手,“不然,大街上也不會熱鬧啊,京兆府也就不用找咱們幫忙了。”
“要說熱鬧……”王良嘖嘖嘴,一副“你們沒見過世面”的表情,揶揄眾人,“你們這群小子,是沒見過十年前的狀元遊街!”
“十年前?”
“對!十年前!明佑十年的時候!我剛當上捕快那會兒,那時候有個狀元郎遊街,不僅是刑部,就連大理寺還有御史台,所有捕頭捕快都上街來維持秩序來了。”
“吼……這麼厲害呢?”宋辰陽來了些興趣,“整個兒三司的人都去啦?”
王良感嘆:“可不是,十年前的那個狀元遊街的時候,場面可比現在壯觀多了!十里長街人擠人,連房上都佔滿了!哦……那個狀元姓戚來的!”王良說著指了指戚一安:“跟你是同姓呢!”
戚一安釘在原地,臉色微微一僵,扯着嘴角笑了笑,沒有接話。
旁邊,王良繼續熱鬧說著:“那個狀元叫什麼……我也記不住了!我只記得,他當時是三元及第。”
“三元?!鄉試、會試、殿試都是第一名!”方行遠張大嘴巴,“我們大晏,多少年都沒出現過連中三元的狀元郎了……”
“更厲害的是,那狀元,他那時候才十七歲呢!是我大晏朝至今以來,年級最小的新科狀元!”
“十七歲……”宋辰陽看着他們這裏面年紀最小的戚一安:“比你還小一歲呢!”
戚一安微微垂着頭,繼續不語。
旁邊,周明山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
“不僅如此……”王良嘖嘖嘴,繼續道,“那個小狀元郎,長得還很好呢!簡直是人中龍鳳!你不知道,當時那麼多人圍着他看,其中啊,主要是婦人跟小姐多……那尖叫聲啊……”
王良說著,揉揉耳朵,十年了,那尖叫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呢。
“後來呢?”方行遠問,“那個狀元郎這麼厲害,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王良聳聳肩,“狀元遊街后,那個狀元郎就銷聲匿跡了,也不知道去哪裏做了官,還是怎麼的了,反正就是沒了消息。”
“泯然眾人矣了?”方行遠道。
“大概吧。”王良挑挑眉梢,“畢竟,念書好,不一定會做官,是吧?”
話題轉了個彎兒,大家聞言,對視一眼,壞笑,心照不宣。
“好了!好了!”宋辰陽作為老大,還是要起點表率作用的,正正神色,說道,“你們去幫京兆府,我去大理寺走走。”
“好嘞!”一錘定音,王良,方行遠,周明山轉身離開。
王良走了兩步,扭身回頭,戚一安還站在原地,在發獃。
“一安?”王良招手,“走啊!”
戚一安回了神:“我就不去了……你們是捕快,我只是仵作。”
“也是,街上也亂。”王良道,“那你跟着老大吧。”
“一安,你沒事吧?”宋辰陽走到戚一安身邊,低頭打量她,“這麼心不在焉的,可不像你。”
戚一安眼神有些恍惚,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跟我去大理寺啊?”
“等你能弄到屍體,再叫我吧。”戚一安說著,急匆匆轉身。
“一安?”
戚一安徑直走着,沒回頭,她揮揮手,有些心煩意亂。
“唉,一……”宋辰陽話沒說完,戚一安已經走遠了。
宋大捕快左右看看,一聳肩:“算了,我自己去。”
…………
…………
戚一安從河邊回來,她腳步匆忙,甚至比去的時候還要着急。走在大街上時,還差點撞到人。
“當心點呀你!”那人被戚一安撞得一趔趄,卻沒有責備戚一安,反而叮囑道,“就算着急看狀元郎,也要看路啊!”
狀元郎……
戚一安一頓,整個大街,都飄在熱鬧的氛圍里,戚一安與之扦格難通。
“鏘!鏘!”開路的銅鑼聲驟然響起,穿過十里長街,刺進戚一安耳朵,激她。
戚一安一咬牙,轉身,往反方向走了。
“小公子!狀元遊街不在那邊啊!”那人喊着提醒她。
戚一安充耳不聞,狂奔離開,身後的鑼鼓喧,像是洪水猛獸一樣,張着血盆大口,追着她咬。
戚一安也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停在了自己家門前,什麼遊街聲,鑼鼓音,都聽不見了……
“呼……呼……”戚一安深呼吸,平復了一下情緒,抹掉額頭的汗水,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院門。
“是誰?”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了一聲清冷的聲音。
戚一安聽見那聲音,之前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她未語先笑:“我是大白兔……”
話音一落,大門被樂顛顛拉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站在門后。
“安安!你回來啦!歡迎回來!”男子開口,清冷的音色卻揚着歡樂稚嫩的調子,乍一聽有些格格不入。其實,更格格不入的,是這男子的長相與他的表情。
他有一張清絕驚艷的臉,清茂似竹,艷絕若妖,肌膚雪白,讓人一見難忘。
只是……他這般絕倫的相貌,此時,偏偏有着一副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孩童表情。一雙風華神韻的丹鳳眼,沒有神光內斂,沒有高深莫測,也沒有往日的氣定神閑,只清凌凌地盛滿澄澈,乾乾淨淨的純真。
“安安,你怎麼啦?快進來呀。”男子乖巧地側開身,讓戚一安進來。
戚一安走進院落,出神地看着那男子,眼中不禁閃過一絲痛苦。
“安安,你不開心啊?”男子隨即察覺到戚一安的情緒,大尾巴似得跟着戚一安,美輪美奐的臉上滿是關切,“要我呼呼嗎?呼呼就不痛了。”
“我沒事。”戚一安笑了笑,稍微墊墊腳,高高舉起手,拍了拍男子的頭,他比戚一安要高一頭。
“給我看看你今天做的笛子……”戚一安狡猾,扯開了話題。
男子果然不察,開心極了,小雞吃米似得點頭:“安安你等等啊,我去拿!”
他蹦蹦跳跳去拿笛子。
戚一安望着男子的背影,他是歡樂的,不識愁的。她卻鼻子發酸,訥訥站在院落中,耳朵邊恍惚迴響起街上的鑼鼓聲,伴着王良的話……
“那個狀元姓戚來的!”
“跟你同姓呢!”
“那狀元郎叫什麼名字來的?你看我也記不住了……”
戚鳳章……
十年前,那個驚才絕艷的新科狀元,名叫戚鳳章。
他跟她當然一個姓啊,因為他是她的親哥哥呀。
明佑十年,皇上欽點新科狀元郎——戚鳳章,名動天下。
酆京大道上,人山人海,都是為他。
十年前的戚鳳章頭戴金花烏紗帽,身着蘇綉明紅袍,手持欽點聖御詔,腳跨金鞍紅鬃馬,面帶微笑,不疾不徐。旗鼓鳴鑼,為他開路,萬數民眾,前呼後擁,英姿意氣,風光無限。
可是……
騎馬遊街后,當晚,戚鳳章身中奇毒,雖堪堪保住一命,但是,智力卻退化為五歲稚兒。
“安安?”戚鳳章湊近戚一安,眨巴着一雙丹鳳眼。
戚一安回了神,甩甩頭,清空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重拾笑容,問道,“哥,你乖乖吃藥了嗎?”
戚鳳章精緻的臉蛋皺了皺,隨即點着頭,像是等待表揚的孩子:“有吃哦,雖然很苦……”吐了吐舌頭,“但我很聽安安的話,一滴不剩喝完了!”
“好,那就好……”戚一安笑了笑,自言自語,“可不能浪費,一副葯,要一百兩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