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午後,冬末的一縷金芒透過窗欞照入寂靜的書房裏,明亮而柔和,溫暖了一室清冷。桌上的飯菜早已冰涼了,可案旁的人無心理會,依舊埋首揮筆疾書。屋內流光浮動,淡淡的光暈勾勒出他側臉清逸的輪廓,稀薄的陽光傾灑在他直挺的背脊上,刻畫出堅毅的線條,在青石地上投下了一道濃重的陰影。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安瑞祺緩緩放下手中狼毫,靜靜地望着來人,目光深沉,波瀾不起。頭領躬身行禮后,便把今日公堂上所見所聞大略說了一遍。
聽到寧悅終於沉冤得雪,現隨寧風回了府,安瑞祺心中釋然,神色稍緩,輕聲問道:“咕咕呢?”
“回王爺,屬下已將其交還予寧姑娘。”頭領低頭稟道。
真羨慕它能回到悅兒身邊,只可惜自己無此福分……看來,她不日便會離開京城,奔赴韓家……“派人暗中保護,事成后回來複命。”說完,安瑞祺提筆蘸墨,繼續潛心撰寫卷冊。
頭領一聽面有難色,吞吞吐吐道:“王爺……寧姑娘有戰龍護送,定能安然抵達韓家……屬下還是……”只消一眼,頭領便能肯定戰龍已然恢復功力。以戰龍之武功修為,縱是頭領自身也不敢妄言能避其耳目秘密行事,倘若因此起了衝突,白白折損了影衛隊中精銳,反倒是適得其反。頭領本想瞞着安瑞祺戰龍進京一事,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如實相告。
聞言,安瑞祺臉色微變,恍然失神,手一顫,一滴香墨從筆尖濺落到寫滿字的宣紙上,化成銅錢大小的黑斑,甚是礙眼。安瑞祺雙眸漸暗,撫案的手不自覺緊握成拳,蒼白的指節隱顯紫青。“這樣……也好……”他輕嘆一聲,把那張紙從紙鎮下抽去,重新謄寫了一份。想到他和寧悅從此便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安瑞祺的心像是被利刃劃過,傷處綿綿不斷地滲出苦澀的心血,最終匯成痛苦的深潭。她可會忘了我?安瑞祺揉了揉緊蹙的眉頭,凄然一笑。原是自己讓她忘了他,如今竟還奢望她會記着昔日的約定,念着他對她的好,然後痴痴地等着他,實在可悲可笑……頃刻間,從他心底湧出的錐心蝕骨之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奪去了他殘餘的清醒。安瑞祺但覺眼前一黑,呼吸不暢,頭痛欲裂,胸前刀傷隱隱作痛,再難強裝鎮靜,只得以手扶額,閉上雙眼,抿緊雙唇,默默地忍受着身心劇痛。
頭領見安瑞祺面色蒼白如紙,心急如焚,低聲勸道:“王爺若是身體不適,何不躺下歇息,屬下這便去請神醫來。”連日來食不下咽,夜不安寢,即便身強體健如他,也難以為繼,更何況宿疾未愈的安瑞祺。
安瑞祺艱難地搖了搖頭,過了許久,他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回復平素淡然之貌。“備車,去段府。”
深知安瑞祺舊病複發,不宜再耗氣傷神,頭領不敢逆其意。他匆匆掃了一眼紋絲未動的碗筷后,當即領命而去。
兩人上車坐穩后,馬車開始飛速行進,前頭有帥府軍兵開路,一路暢通無阻。見安瑞祺倚坐在軟墊上,眼神渙散,似在發愣,頭領從食盒裏取出一碗熱騰騰的白粥雙手遞上。安瑞祺隨手接過,一口氣喝完,渾然不覺滾燙,而後他忽感胃內翻騰,胸悶欲嘔,急忙暗暗調運氣息,方才不至把吞進去的食物吐出。我還不能死……安瑞祺心中默念道。
須臾,一行人來到了段府門前。氣焰囂張的門衛一聽祈王名號,紛紛下跪行禮,唯恐退避不及。安瑞祺讓隨從在門外待命,自己則帶着頭領徑直往後院走去。兩人在段明的墓碑前找到了段南天。不同於段府別處的荒涼蕭條,後院積雪盡掃,景色清幽,讓人望之舒心。
瞥見兩人的身影,段南天頭也不回,語帶譏嘲地問道:“祈王大駕親臨,不知有何吩咐?”
對於段南天的挑釁,安瑞祺置若罔聞。他緩步上前,鄭重地向墳頭供上三柱清香,然後默默地立於原地,神情肅穆。微風吹拂着他略顯寬鬆的白底龍紋長袍,清瘦的身影華貴中透出謫仙般出塵飄逸之氣。
安瑞祺的謙和退讓反倒激起段南天心中憤懣,他咬牙切齒道:“事到如今,王爺何必假仁假義,籠絡人心!”今日,皇上藉助安家軍之力,以護駕不力、統軍無方為由,把他從千里之外調遣而來用以肅反的十萬大軍兵權收回。兵權既失,尚書之位朝不保夕,而這一切,皆拜眼前貌似悲天憫人的祈王所賜。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要把十萬兵權撥歸祈王掌管,安元帥又豈會輕易答應出兵相助?
“放肆!”聽到段南天出言不遜,頭領厲聲斥責道。
安瑞祺抬手制止住頭領,溫和地說道:“大人息怒,晚輩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下官何德何能敢當王爺一個求字?”段南天嗤笑一聲,繼續說道:“再者,殺子之仇未報,下官無暇理會其他。”得知知府府衙升堂審結段明命案,段南天即刻派人去打聽判決,不想竟傳來寧雪、嶸王爺相繼認罪的消息,着實讓段南天震驚不已。嶸王爺為人高傲,絕無可能信口雌黃替人頂罪。如今有他的親筆書函作證,也由不得段南天不信。明兒不過是生性頑劣,好胡作非為,無論如何罪不至死,然而,這嶸王卻仗着權勢草菅人命,實在可恨至極!還有那寧雪,她也和明兒的死脫不了干係!她既與明兒有婚約,便該一輩子為明兒守節!
“大人可曾想過,當日段公子去寧府所為何事?”安瑞祺轉頭看向雙眼赤紅的段南天,平靜地問道。
聞言,段南天一怔,無言以對。他一心顧着為子報仇,何時想過段明之死的前因後果。
“依晚輩愚見,段公子乃是因為偶然得知嶸王篡位野心,故而引來殺身之禍。而他去寧府的原因,大概是聽到嶸王意欲對寧雪不利,恐其受害,所以有心提醒。”
原來……原來如此……明兒死得冤枉……都怪我平日太縱容他了……若非這樣,他怎會不知分寸去招惹嶸王……
“段公子待寧雪雖算不上情深義重,但終歸有情。段公子置身於危難之中尚且盼寧雪安好,大人何以忍心使她孤獨一世?”安瑞祺淡淡地問道。
“人死不能復生,明兒所思所想,老夫已無從知曉……”段南天仰天長嘆,渾濁的雙眼閃着淚光。“更何況,即便老夫不願棄約,迫於王爺和寧大人的威名,也只能就此作罷不是?”
安瑞祺垂眸不語,許久,沉聲說道:“嶸王謀反作亂,一朝伏法,難逃極刑。只是叛軍未除,嶸王行蹤不明,大人想要以一己之力手刃仇人,恐非易事。”
段南天回過神來,對上安瑞祺清澈的眼眸,怒氣全消。靜心細想,祈王所言不無道理,他日自己被削權貶官,沒有了兵部尚書的權勢可依仗,又怎麼奈何得了嶸王?“不知王爺有何高見?”段南天拱手問道。
“晚輩從軍時日尚淺,自知統領十萬兵馬力有不逮,還望大人不吝賜教。”說完,安瑞祺向段南天躬身一拜。
段南天不可置信地看着安瑞祺,囁嚅道:“王爺……”
“倘若大人不棄,晚輩願上奏朝廷,舉薦大人為總兵,隨本王鎮守北境三府。”安瑞祺朗聲說道。
段南天定眼看着眼前這個玉冠束髮,金帶纏腰,眉宇間隱隱散發出帝王氣度的俊朗男子,不免想起了他最為尊敬的先帝。從前,他隨先帝南征北討,戎馬半生,曾經位極人臣,大權在握,到頭來卻因恃寵而驕,狂妄自大而失去了一切,包括他唯一的兒子。事已至此,悔恨又有何用?餘生若能為明兒報仇雪恨,若能跟隨這位賢明的王爺為大宋安定略盡綿力,也算是將功折罪。想到這裏,段南天心潮澎湃,一口應下。
安瑞祺早已料准段南天不會推辭,於是,他把預先準備好的軍將名單遞給段南天,其上清晰列明各人功過長短,擢升貶謫,權衡有度,段南天看后心生佩服。縱然這些人效忠於他多年,可就連他也不及安瑞祺知之甚詳,知之甚深。先前他曾聽說安家軍中無人不道祈王仁厚睿智,一直以為不過是阿諛奉承之詞,如今得見,才知名不虛傳。段南天連忙把安瑞祺請到書房詳談整軍練兵事宜,直到天黑盡,安瑞祺方才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