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真假鬼百枯
石牢,是嶗山用來關押犯錯弟子的地方。
青石磊砌,玄鐵做欄,堅固無比。石門外刻一虎頭,石旌開將手伸進虎頭之中,只聽兩聲石頭轉動摩擦的聲音,牢門自下向上鈍重升起。
石牢之內,白色光陣閃爍,光陣之中只有一張圓形石床。鬼百枯身縛枷鎖,盤膝垂首,背對着牢門,坐於石床之上。此時聽到牢門打開,繼而有腳步聲傳來,鬼百枯知是有人來,抬了一下頭,抬了片刻復又低頭,不發一言。
一別二十年,玄青子看着眼前這個鬢髮斑白散亂的背影,完全認不出這是當年的玄塵。玄青子走近兩步,喊了一句:“師弟?”
鬼百枯聞言不語。
玄青子轉身對石旌開說道:“多謝石掌門領路,我有些話想與師弟單獨說。”
石旌開本也無心旁聽,於是道:“石某牢外等候。”說完,轉身走出石牢。
玄青子又對鬼百枯說道:“師弟,多年不見,你,過得可好?”
鬼百枯頭也不回,冷冷道:“守着黑山惡鬼,道長覺得我這樣可好?”
玄青子聽着他的聲音,與年輕時已然不同,聲音微微沙啞,且與自己疏遠的很,玄青子感概道:“師弟,你變了許多。”
鬼百枯的身子動了一下,帶動手腕上的鐵鏈叮噹作響,說道:“一別二十載,如今你貴為一門之首,我卻淪為階下囚。當真是世事無常。”
玄青子道:“當年你為救回白娣,使用禁術,為兄尚可理解。而今,白娣香消多年,你又為何再動禁術?”
鬼百枯聞言,忽然轉過身,起身下地,於光陣中來回踱步,因有鐵鏈束縛着,他能走動的空間並不大,只是每走一步,那鐵鏈便叮噹一響,聽得人心顫。
鬼百枯走了幾步之後,更是舉止癲狂起來,大喊大叫道:“因為我恨!既然天不遂我願,奪我所愛,棄我如敝,讓我受盡苦楚折磨,我怎能眼看着你們圓滿太平?我終日與鬼為伴,隱忍苟活於世,就是為了要報復這世間的不公,報復這二十年來我所遭受的劫難!”
鬼百枯惡狠狠的說完,復又仰天大笑,興奮喊道:“我若練成這還魂復生之術,便可再造故人之魂。到時不知會解救多少傷心斷腸之人!為此而死些無用之人,道長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玄青子見他如此,痛心道:“師弟,你並非罔顧生命之人。為兄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你若是有任何苦衷,不妨說出來,師兄定還你公道。”
鬼百枯聞言非但不為所動,反而恨道:“公道?時至今日,我還會相信這世間有公道二字?你當年棄我不顧,如今又何須在此惺惺作態!我早已不是蓬山之人,玄塵已死,道長請回吧!”鬼百枯說完,重新坐回石床,背對着二人。
鐵鏈聲也隨之停止,石牢內安靜無聲。
玄青子被鬼百枯的話刺痛了,對於當年的棄之不顧,玄青子一直內疚至今,無法釋懷,聞言更是深感痛惜悔恨,懺悔一般低聲說道:“你果然還是恨我。可當年之事,我亦是身不由己,這些年,我同樣未曾好過。當日你求我兩件事,我沒有答應你。如今,你再有任何請求,為兄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必定為你做到。”
鬼百枯側過臉,冷哼一聲,不屑道:“要我求你?”說完,轉過頭去,斬釘截鐵的道:“今日的鬼百枯已非昨日的玄塵,再不會乞求任何人。道長不必再多言,昔日情分已盡,你我言盡於此!”
玄青子靜默片刻,默默嘆息一聲,說道:“嶗山之事,為兄定當查個明白,絕不會讓你無辜受冤。師弟,保重。”說完,轉身離去。
沈雲裳並未跟着玄青子離去,而是立在原地,盯盯的看了鬼百枯半晌,暗自道:眼前這個人,雖模樣一如鬼百枯,卻讓人覺得很陌生,完全不像自己所認識的那個老鬼。且從他二人剛才的對話中可以聽得出來,此人對蓬山有恨,對玄青子有恨,對殺人奪魂之事毫不否認。一臉的窮凶極惡,十足的罪大惡極。
正是如此,沈雲裳才更覺得奇怪。
印象中,老鬼雖然行事古怪,但當年勸說自己上蓬山學藝時,字裏行間難掩對蓬山的崇敬之情,說起玄門三子也是讚譽有加,毫無半點不敬之意。
沈雲裳正想着,就聽鬼百枯忽而冷冷問道:“你為何還不離去?”
沈雲裳看着他的背影,試探着問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鬼百枯聞言,轉過頭,抬眼看着沈雲裳,一臉狐疑卻半晌不語。
沈雲裳見他不敢開口,便知他是假冒的無疑。於是故意怒道:“當年就是你,喪心病狂,濫殺無辜,我全村族人皆慘死惡鬼之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鬼百枯聞言,臉上神色一松,放言道:“哼,庸庸無為之輩,再多也是死不足惜!”說完藐視的白了沈雲裳一眼,轉回頭,不予理睬。
沈雲裳故作憤怒道:“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五日後斬鬼祭,便是你的死期!”
鬼百枯狂笑道:“我那徒兒定會前來相救,他定將大殺四方,屠了你們這些仙宗名門。到那時,到底是誰的死期,還未可知啊!”
沈雲裳道:“你真是無藥可救!”說完便轉身急忙出了石牢,心中確定此人絕非鬼百枯。
那真正的鬼百枯身在何處?嶗山放言要斬殺鬼百枯,難道竟不知此人是假的?若是知道這人是假的,又放在這裏做什麼?
難道是......月無殤!
沈雲裳想到此處,心下不由得猛跳起來。
嶗山當下已是眾仙門掌門弟子云集,月無殤若是敢來,別說救人,怕是自身都難保。即便是仙門弟子的修為再不濟,奈何人多,再加上五宗掌門俱在,月無殤想要孤身闖山,任你修為再高深,也絕無可能生還!
看情勢,仙門眾人眼下尚未發現月無殤的蹤跡,自己定要趕在他們之前找到月無殤才行。
沈雲裳快步追上玄青子,剛要說及此事,玄青子卻開口問道:“有何異常?”
沈雲裳驚訝道:“咦?原來師父早就發現了!”沈雲裳說完,思索片刻,忙又說道:“想來師父原本便不相信,所以才帶我去?”
玄青子點頭應了一聲,而後說道:“我雖與師弟感情深厚,但二十年未見,當真難以辨認。不過,聽你如此說,便知我所猜不假。”
沈雲裳笑道:“老鬼前輩是家父好友,與我也有數面之緣,可是牢中之人卻不認得我,弟子一看便知。”
玄青子道:“我們尚不清楚嶗山此舉的目的,但石掌門對師弟的那個徒兒也是戒備不已。當務之急,要先找到師弟和他那徒兒。”
沈雲裳道:“是,弟子明白。”說完,別了玄青子,去往嶗山四處查看去了。
沈雲裳隨意選了個方向,走了沒多久,見前方是嶗山校場,此時場內空無一人,想來都是去守門巡山了。
沈雲裳悄悄溜進去,四下轉了轉,並沒有任何發現,正欲離去時,迎面見到打校場外走進來三、四個嶗山弟子,幾人高談闊論,一路暢笑不斷。
未避免引人懷疑,沈雲裳便假裝迷了路,走過去向幾人問路,卻聽到幾人正在說著鬼百枯之事:
“嶗山一舉斬殺鬼百枯,日後定是要齊名蓬山了。”
“現在也是齊名啊,仙門五宗,嶗山可是其中之一。”
“那不一樣,誰不知蓬山為仙門之首,天下仙門歸根結底都是出自蓬山。可若是能斬殺鬼百枯,那地位從此可就不一樣了,這鬼百枯就曾是蓬山弟子。”
“不過聽聞鬼百枯的徒弟,也是個狠角色,修為精湛的很,我們這日防夜防的,不就是防他?”
“嶗山仙門聚集,還怕他一個毛頭小子不成?”
“聽說他在同州城,一人對陣仙門數十弟子,可是毫髮無傷全身而退的。”
忽而一人狂妄道:“哼,那我便更要領教一下了。”
其餘人打趣道:“是啊,他定是沒遇到我門石轉師兄啊。石轉師兄,到時候月無殤來了,就全交給你了。”
石轉被眾人奉承幾句,更加神氣道:“區區無名小輩,若是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前來送死,我便要讓他嘗嘗我這斬雲刀的厲害。”
沈雲裳將他們幾人的談話聽了個全,沒一句順耳的,此時聽了石轉的話,更是心中冷笑一聲,突然開口高聲說道:“這位師兄說的有道理。”
校場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眾人皆是一愣。
石轉站出來,問道“你是何人?”
一旁的弟子小聲提醒道:“師兄,她便是蓬山沈雲裳。”
石轉是聽過沈雲裳的,聞言又將沈雲裳打量了一番,雖然樣貌不凡,但是看她身形瘦弱,卻不像是個如何厲害的,於是復又問道:“你就是沈雲裳?號稱蓬山天才的那個沈雲裳?”
“正是。”沈雲裳毫不謙虛,反而趾高氣昂。
見眾人竊竊私語,沈雲裳又說道:“方才聽聞石轉師兄有必勝月無殤之法,可是真的?”
石轉得意一笑道:“當然。”
沈雲裳問道:“那不知可否讓雲裳見識一下?”
石轉聞言,卻沒了剛才那副氣勢,竟立在那裏猶豫起來。
石轉暗自思量道:自己雖沒有與她正面交過手,但也是聽過她的彪悍事迹。時隔五年,不知今時今日,她的修為是更上一層了還是荒廢不濟了。真比試起來,若自己勝了倒好說,可若是敗了,在自家地盤上敗給一個女子,臉面上着實有些過不去。
其實沈雲裳並不是真的對石轉的刀法感興趣,只不過聽到他揚言要教訓月無殤時,心下頓時不悅。此刻見石轉面露膽怯,唯恐他有臨陣脫逃之意,沈雲裳略一思索,便上前示弱道:“我與那月無殤交過幾次手,皆是慘敗而歸。我雖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技不如人。師兄若是有克制月無殤之法,雲裳不才,也想見識一下!來日再遇到他,也好揚眉吐氣一番。”
石轉聞言,稍稍放了心,爽快答應道:“好,既如此,我便與你切磋一二。”
沈雲裳羞澀一笑,怯怯道:“還請石轉兄手下留情!”
石轉狂道:“好說。我向來是憐香惜玉之人!”
說罷,二人校場台上,刀劍相對起來,皆是毫不留情。
沈雲裳打不過月無殤是真的。但石轉自己吹噓的剋制之法卻是痴人說夢!石轉在沈雲裳手下十幾招便慌了手腳。斬雲刀剛猛卻遲鈍,石轉出手兇狠卻變化簡單。
場下觀戰之人卻只看出石轉剛猛有力,好不威風,紛紛給石轉鼓舞打氣,但看着看着,便覺得不對了,起鬨道:
“師兄,上啊,你那剛猛都哪裏去了,怎麼一見姑娘就軟啊!”
“是啊,石轉師兄,別只顧着憐香惜玉啊!”
眾人起鬨片刻,笑着笑着,臉色又變了。
“師兄,還手啊還手,哎哎!”
“師兄閃避,師兄,注意上方,上方!”
眾人起先還能玩笑幾句,片刻后便都啞口無言了。
石轉此時,是毫無還手之力。
沈雲裳心道:還以為他是修為如何精進了,才敢如此出口狂言,想不到竟是如此平平。這水準也敢大言不慚要教訓無殤?今日我便先教訓了你!
沈雲裳才不管石轉是有心相讓還是無力反抗,一會劍光飛舞,一會碎石拋砸,一會光陣罩頂,接連拳打腳踢,彷彿眼前這個石轉不是人,真的就是個石塊一般。
沈雲裳哪裏是切磋,全然完虐。
一盞茶的功夫,石轉慌張敗落,一炷香之後,石轉青頭腫臉,一刻鐘之後,石轉木然倒地,短刀飛落。
痛痛快快教訓完石轉,沈雲裳放眼看向台下的其餘嶗山子弟,眼神掃視一圈,問道:“誰還有克制月無殤之法,不妨上來一展身手?”
眾人聞言紛紛側臉轉目,你推我讓,最後卻是一起怯怯的走上台,繞開沈雲裳,膽戰心驚的畏縮到石轉身前,手忙腳亂的抬起倒地昏迷的石轉,匆忙道別後落荒而逃。
沈雲裳對着幾人背影追問道:“別走呀,不教訓月無殤了嗎?”
沈雲裳說完,忽然想起自己尚未問路,於是飛身上前,抓住一弟子衣服后領,笑聲問道:“勞駕這位師兄指個路,蓬山弟子歇在何處?”
“出......出了校場,向右!”那人結巴說完,閃身便逃。
沈雲裳也不再為難,便按那弟子說的,出了校場,向右走去。
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有人拍手淺笑,繼而朗聲道:“雲裳姑娘到嶗山不過半日,毀我山門在先,傷我弟子在後,不知我嶗山何處惹得雲裳姑娘不高興,竟要連遭劫難?”
沈雲裳聞聲回頭看去,見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石冉。
沈雲裳道:“石公子說笑了,雲裳久仰嶗山仙法,今日特來討教而已。”
石冉走至沈雲裳身前,唰的一聲攤開摺扇,放在身前輕拍幾下,笑意不減,說道:“石轉學藝不精,修為平平,必定是掃了姑娘興緻。既如此,作為補償,今晚酉時,東苑崇山殿,石某期待雲裳姑娘大駕。”
沈雲裳淡然道:“補償便不必了,石公子若是想替他們賠禮道歉的話,就在這說吧。”
石冉神秘道:“故人相邀,姑娘來了便是。”說完,唰的一聲合上摺扇,轉身輕然離去。
沈雲裳暗自喃喃道:“故人?嶗山之上也有我的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