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冤家聚首
翌日清早,修齊召集大家,商討追查之事。
修齊道:“此處為嶗山地界,我們不宜太過張揚,城中出現無魂之屍,雖然有人看到鬼百枯在此地出沒,但並無證據證明此事為鬼百枯所為。我們分頭查看,若遇到鬼百枯,切莫動手。”
沈雲裳聽到不要動手,疑惑問道:“昨日不是說要就地斬殺?”
修齊道:“嶗山掌門石旌開在給各掌門的信中卻有此提議,但昨日我收到師父親筆書信,讓我們先查明事實,待師父到了,再做決定。”
修羽聞言,激動道:“師父要來?”
修齊點頭一笑,說道:“不錯。是以大家暗中查訪即可,切莫動手。”
修羽不解道:“這鬼百枯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能讓師父親自出面?”
沈雲裳心道:師父果然還是放心不下這位昔日師弟,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要親自來一趟。話說老鬼前輩雖一世孤苦,但是有這樣一位事事為己的師兄也是一生無憾了吧!
沈雲裳明知道鬼百枯已不再同州城中,找了也是白找,索性出了府,隨意兜轉起來。白日裏,街上人聲鼎沸,人來人往熱鬧的很。許久沒來同州,沈雲裳心中倒是十分懷念。
劉啟道將同州城構建的如一座園林般,城中隨處可見的山石林立,草木繁盛。一路走來,沿途儘是芳香撲鼻,沈雲裳聞着心情甚好。
路過一家沈記甜坊時,沈雲裳徑直走進去上了二樓,挑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歪着身子倚在窗棱上,看着街巷中人來人往的喧嘩熱鬧。
忽覺髮絲輕動,似有人從身後經過,沈雲裳餘光看去,只見月無殤不知何時竟坐在了自己對面。
月無殤見她看過來,淡然一笑道:“好巧。”
沈雲裳坐直了身子,看向他,問道:“跟蹤我多久了?”
月無殤垂眼掃視了一眼桌子,桌子上只有一個茶杯,擺在沈雲裳身前,桌子上的點心也是姑娘家喜愛的口味,月無殤見此,便知她並沒有約旁人。是以淺淡一笑,伸手拿過沈雲裳的茶杯,慢悠悠道:“從城主府一直到這裏。”
沈雲裳見他拿走自己的茶杯,卻沒有立即喝茶,而是舉在手裏轉了轉,轉到自己剛剛喝過的位置,忽而一笑,眼睛盯着自己,舉杯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月無殤做的極自然,沈雲裳卻看的全身酥麻了一下,放在桌子下面的一雙手,不禁微微攥了攥。
沈雲裳隨即輕咳一聲,換了個坐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而後故作淡然問道:“你找我有事?”
月無殤放下杯子,淡淡道:“你說近日城中危險,我見你獨自出來,很擔心你。”
沈雲裳見他說話時眼中含笑,語氣輕柔,實在不是擔心該有的神情,於是白了他一眼,無所謂道:“有勞公子掛心,小女子不勝感激。”說完,招呼來小二,又要了一杯茶,而後繼續看向街上。
月無殤對街上的熱鬧喧囂充耳不聞,一直看着沈雲裳,說道:“城中來了好多人,看來這同州城裏要熱鬧了。”
沈雲裳道:“還不都是託了前輩的福!”
月無殤卻道:“我只是想見你,並不想見他們。”
沈雲裳不知他沒頭沒尾的說這麼一句是何意,正要問,便聽到街上傳來幾聲爭吵聲。沈雲裳聞聲望過去,,驚嘆道:“呵,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街上起爭執的不是別人,正是虞山弟子妤媚兒和嶗山何氏何文淵。
虞山的幾個女弟子站在人群中十分顯眼,妤媚兒更是氣勢十足,囂張道:“好狗不擋路,讓開!”
何文淵並未與她爭執,此時接話的是何文淵身旁的一人。看那人樣子打扮,想來是嶗山弟子無疑了。
那人上前一步,語帶呵斥道:“同州城乃嶗山地界,姑娘說話留意些。”
妤媚兒聞言,卻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不屑道:“嶗山地界又如何,不過儘是些無能之輩!”
那人見妤媚兒是一介女流,本不想與其爭執,但眼見這妤媚兒言語刻薄,便有些沉不住氣,怒道:“我看你是個姑娘家,不想與你計較,姑娘不要給臉不要臉!”
妤媚兒乃虞山七美之首,漂亮聰慧第一,尖酸刻薄也是第一。在虞山上,可從未被人重話說過一句的,此時被他一說,頓覺臉上熱辣辣,掛不住顏面,一時氣憤,愈發牙尖嘴利道:“不想與我一般見識,說的好聽,你想與那鬼百枯一教高下,只怕是連人家的影兒也摸不到!”
那人雖是仙門弟子,卻並不是什麼儒雅之人,站在何文淵身旁,對比之下,倒像是粗夫莽漢一般,三言兩語便被激的大動肝火,亮出短刀欲上前較量一番。
何文淵一手攔下那人,勸解道:“大家同是仙門中人,莫因小事傷了和氣,此路狹窄,妤姑娘先行便是。”
妤媚兒卻不依不饒道:“哼!若真有本領,出了事豈會要仰仗多方相助?既然有求於我虞山,便拿出個求人的姿態,一臉的自高自大做給誰看!我御山弟子可不是你嶗山派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的下人!”說話間,妤媚兒的一副鼻孔都快要仰到天上去了。
沈雲裳對虞山弟子沒什麼好印象,對嶗山弟子卻是全然沒有印象。此時便是坐在摟上看熱鬧一般,感概道:“這虞山弟子,修為不怎樣,一個一個的,氣焰倒是不小,不過是讓個路,竟至於如此火大?不過話說回來,嶗山弟子也真是不爭氣,放眼嶗山一派,出了掌門石旌開之外,似乎真的沒什麼修為出眾之人。”
月無殤見她看的饒有興緻,又知道她是個愛管閑事的性子,恐其一時腦熱插手其中被牽扯進去,於是勸道:“虞山弟子與嶗山弟子之間素來不和,自祖上創派之初便是水火不容,他們的事你莫要插手。”
這樣的事情,沈雲裳可從未聽過,聞言便好奇問道:“哦?他們有何過節?”
這故事說起來就長了,偏偏月無殤是個不喜歡長篇大論的人,更是個不喜歡說是非的人,於是簡短道:“有何過節不重要,你只需記着不要插手他們的事情就是了。”
沈雲裳聞言心中不喜,沉着臉抱怨道:“哪有你這樣聊天的,說話竟是說一半留一半,既吊人胃口又掃人興緻。”說完,便不理月無殤,懨懨的轉頭看向窗外。
一生順遂、事事如願的沈雲裳,此刻又想不通了:多少人等着巴結自己想與自己多說兩句話都來不及,他卻偏偏總是這樣隻言片語的愛答不理!為何自己在月無殤這裏會屢屢碰壁?為何與他有關的事情總是不能順着自己的心意?
但是旁人也有違逆沈雲裳的時候,例如修羽,總是愛冷嘲熱諷,沈雲裳卻覺得沒什麼,冷嘲熱諷回去便是了。唯獨月無殤,他若是說話做事沒有順着沈雲裳的心,就像現在,沈雲裳便覺得是極大的事情,了不得的事情,自己甚至大發雷霆都不為過。
沈雲裳不是一定要知道虞山與嶗山的恩怨,僅僅是因為沈雲裳想聽的時候,月無殤卻不說。沈雲裳氣的是他不聽話、不重視自己、逆了自己的心意而已。說到底,最氣的最過不去的,還是他當年拒絕了自己。
一事不如意便覺得事事都不如意,沈雲裳忽而心下煩悶,氣道:“你既然不願意與我說話,又坐在這裏幹什麼!”
月無殤本是好意提醒,不曾想卻惹惱了她。見她突然發脾氣下了逐客令,頓時心下一慌。想不明白為何自己幾番求好之意,最後都是鬧得冷淡收場?
鬼魅時常為月無殤的煩惱出謀劃策,但絕大多數的建議都不堪入耳,只有一條,月無殤覺得很合自己心意,那就是:任何時候都不要離開她,即便她下了逐客令。
月無殤此刻便坐在那裏沒有離去,看了一眼沈雲裳,輕嘆一聲,而後便將那兩山的舊怨娓娓道來:“虞山始祖妤姝與嶗山始祖石廉,本是同修於蓬山門下。二人日久生情互生愛慕,遂私定終身。後來二人學成下山自立門派,便是嶗山派。幾年後,因妤姝無所出,石廉便在外納了妾室,還生下一子。妤姝知道后,一怒之下殺了那妾室及其幼子,而後約戰石廉決鬥。石廉痛失愛妾又痛失愛子,對妤姝恨之入骨,毅然決然應戰。兩人戰了一天一夜,最後石廉戰敗。妤姝欲殺石廉泄恨,但最終還是不忍下手,於是揮劍斷髮,與他恩斷義絕,並自此離開嶗山另立門戶,便是虞山派。妤姝立派后,便定下兩條規矩:一是虞山不收男弟子,二是虞山弟子不得嫁於嶗山之人。”
沈雲裳起初假裝不聽,後來還是被吸引過來,聽到最後,竟是聽得入神,好奇道:“咦?竟有如此規矩?那虞山弟子若是嫁了嶗山弟子又如何?”
月無殤見她語氣和善如常,彷佛未曾生過氣一般,心下輕鬆些許,暗自無奈道:想不到這麼多年,她的脾氣竟然一點也沒變,還是這般喜怒無常。想罷,淡淡一笑,接着又耐心的回答她的問題,說道:“那便是違反門規,一律處死,連同那個嶗山弟子一併處死。”
沈雲裳連連嘆道:“好狠毒啊!感情的事怎能說的好呢?誰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會喜歡什麼人啊?就因為喜歡了不可以喜歡的人就要被殺?真是毫無道理!”慨嘆一番,又問道:“可是虞山的人若是殺了嶗山弟子,嶗山的人又豈會善罷甘休?”
月無殤道:“嶗山也有同樣的門規,不收女弟子,不娶虞山女。是以若有弟子觸犯門規,便是被兩山之人同時追殺。”
沈雲裳聞言忽覺悲哀,幽幽道:“一個和尚廟,一個尼姑庵,就因為始祖的一段舊事?嘖嘖,他們兩派的弟子還真是可憐。”說著又轉頭看回街上,慶幸道:“還好我不是虞山弟子,不必守那荒唐規矩。”
月無殤聞言也轉頭看向街上的眾人,目光落在何文淵的身上時,臉色頓時一沉,心道:他雖不是嶗山弟子,但也是出身嶗山一派,你慶幸自己不是虞山弟子,是因為他嗎?難道你心裏的人,當真是他?
街上幾人不知又說了些什麼,最後竟然動起手來。妤媚兒起手揚鞭,飛身上前,那嶗山弟子也持刀在手,起身相迎。
街上人群起先還圍在四周看熱鬧,此時已被嚇的四處逃散。
二人瞬即在街上打開了花。長鞭潑辣、短刀兇悍,所到之處,一片狼藉。街上的房屋、小攤無一倖免。
妤媚兒一把長鞭甩得震天響,卻半天也纏不住嶗山弟子。嶗山弟子也不甘示弱,連砍帶劈,沒見的劈中妤媚兒。
街巷窄小,二人幾番交手下來,對方沒受多少傷害,倒是將街上的房屋牆面砍壞不少。
沈雲裳見二人這拆屋毀街般的手法,猛的一拍窗欄噌的站起,氣憤道:“豈有此理,敢在同州撒野!”
說完就要越窗而出,準備過去大打出手教訓教訓他們,卻被月無殤一手攔下。
月無殤勸阻道:“我方才的話竟是全都白說了。旁人閑事,莫要插手。”
沈雲裳理直氣壯道:“同州是我外公的家,便是我的家,這怎麼是旁人閑事?你鬆開!”說完,便甩開月無殤的手,越窗而出。
妤媚兒和那嶗山弟子正打得火熱,沈雲裳突然橫插一手,三兩下奪下鞭子踢飛短刀,而後揚鞭將二人甩到一起,再靈力流轉,將地上碎裂的斷木一併拔地而起,而後猛地手臂一揮,不待那二人起身閃避,斷木便一擁而上飛向二人,而後嘩啦啦落雨般砸到二人身上。
沈雲裳打完人,將手中長鞭甩手一扔,而後神氣十足道:“天下萬城自有各城城主管轄,你們來到別人的地盤上,還是不要太張狂的好。”
妤媚兒不忿道:“你又不是同州城主,我們怎樣,與你何關!”
沈雲裳道:“巧了,同州城主正是家祖父,此事,與我甚有關係!”說完便轉身欲走,就聽得身後妤媚兒咆哮道:“把她給我抓起來!”
虞山弟子聽令,紛紛持鞭而上,圍住沈雲裳。
何文淵忙站出來說道:“妤姑娘且慢,大家同是仙門中人,有話好說。”
妤媚兒那傲慢性子,豈會理會一個仙門附屬小派中人的話,再次吼道:“給我抓起來!”
虞山弟子紛紛持鞭衝上,沈雲裳見勢當即起身相迎。何文淵毅然護在其左右。
以沈雲裳的修為,對付區區幾個女弟子不在話下,何況身邊還多了一個何文淵。
妤媚兒見同門紛紛敗退,甚覺顏面無光,一怒之下,起身一躍凌空而立。起手催動靈力,周身靈光流轉,街上頓時香氣撲鼻。
沈雲裳連忙掩住口鼻,轉頭示意何文淵這香氣來的稀奇。再轉頭看向其餘人時,見眾人彷彿如夢遊一般,目光獃滯身子僵直,忽然調轉方向,齊齊朝着自己猛撲過來。
這些人毫無意識,彷彿不會痛一般,被打倒了便又爬起來,而後再次衝過來。沈雲裳只是想教訓妤媚兒,無心傷人,是以出手並不重,但如此反覆下去,只怕最後是自己被糾纏至筋疲力竭而死了。
就在沈雲裳苦思應對之策時,忽然聽的妤媚兒痛叫一聲,香氣頓時消失了。神志不清的兩門弟子也應聲倒地昏迷過去。
沈雲裳尋聲望去,只見妤媚兒周身不再是靈光流轉,而是血氣浮動,黑霧瀰漫。
黑霧中,似有一個個人頭一雙雙手在撕扯、啃咬着妤媚兒的身子。妤媚兒痛叫不已,最後竟喊起了救命。
沈雲裳一看這血氣黑霧便知是月無殤。想要制止月無殤,但又擔心妤媚兒記仇日後找他麻煩,是以並未叫他的名字,只喊道:“不要殺她!”
月無殤不答話,隨後身姿輕落於沈雲裳身旁,擋在沈雲裳與何文淵之間。一手樓上沈雲裳的腰,低聲說道:“我們走。”說完便帶着沈雲裳一起,閃身消失於眾人視線之中。
沈雲裳見二人已離開那條街很遠了,便轉身離開月無殤的懷抱,旋身落地,而後問道:“你不是說旁人閑事不插手么?”
月無殤跟隨在其後,說道:“你不是旁人,你的事,自然也不是閑事。”
沈雲裳玩笑道:“那多謝公子仗義出手嘍!”
月無殤卻認真道:“你永遠都不必對我說謝謝,為你,我心甘情願做任何事。”
沈雲裳受了鬼百枯的託付照看月無殤,原本也擔心他會為了前輩而做出什麼衝動之舉,正發愁該如何勸說,此刻見他似有表真心之意,心道:何不趁此機會讓他應了自己的要求?
於是沈雲裳便擺出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情,低聲說道:“你出手幫我,我感激你,但你也無需對我說這些虛無的甜言蜜語。是不是真的心甘情願做任何事,只有做了才知道。”
對於月無殤之前的種種表白,沈雲裳都是置之不理,此刻些許言語上的回應,讓月無殤始料不及,更欣喜不已。月無殤誠然道:“這有何難?你有任何事要我去做,儘管說出來,為你,我死也願意!”
沈雲裳聽他說的嚴重,不悅道:“人死了還有何用?你若死了,我即便知道你對我真心,你也不能再陪着我,只會叫我傷心罷了。”
月無殤自知一時心急口無遮攔說錯了話,急道:“是我言辭不當,我不再提死便是了。那你想要我怎樣?”
沈雲裳見他上鉤,心下一喜,卻依舊一臉愁容道:“一日心甘情願固然容易做到,難的是一輩子都心甘情願。”
月無殤此刻聽到‘一輩子’這三個字,彷佛看到了二人長久的以後一般,心中燃起無限的希望。月無殤喜歡聽她說一輩子,自己也想陪着她一輩子,於是柔聲道:“即便是一輩子我也覺得短暫,我只盼可以生生世世都陪在你身邊。”
沈雲裳雖是哄他,但聽到他這樣說,到底還是心頭暖了一下,不覺間軟了語氣,柔聲道:“你如果想要陪在我身邊,那便要聽我的話,我不許你做的事,你便不許做。”
月無殤聞言,淺淺一笑,忽然拉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而後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柔聲說道:“對你,我不是一直如此嗎?你昨日埋怨我,說我與你作對,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只要你願意讓我陪着你一輩子,我定當事事以你為重絕不違逆你的心思。”說完,另一手輕輕攬上沈雲裳的肩膀將她摟在懷裏,在她額頭淺淺一吻,柔聲道:“我這一世,除你之外,再別無所求。”
沈雲裳見他如此,暗想許是自己說的太過了,自己既然已經決定放棄他,便不該再給他任何錯覺。於是抽回手輕輕推開他,走開兩步,低聲說道:“那第一件事,便是沒有我的同意,你不準上嶗山。”說完,便不再讓月無殤跟着,獨自去往別處巡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