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鬼百枯的託付
沈雲裳進屋后,突然想起自己此次下山的目的,於是慌忙出門打算追上月無殤問個清楚,不想他竟然還沒走。
沈雲裳走出門,直言問道:“你既在此,那前輩可在?”
月無殤淡淡說道:“好像在,又好像不在。”
沈雲裳追問道:“那是在還是不在?”
月無殤看着沈雲裳焦急期待的臉,須臾,轉過身去,丟下一句‘我也忘記了。’便走了。
沈雲裳還沒反應過來,月無殤已經不見了。
沈雲裳瞬即踏上赤月,御劍追去。追着月無殤一路出了城主府,跟着那道時隱時現的身影兜兜繞繞進了一片樹林。
眼見着月無殤的身影不遠不近的飄忽在前,卻怎麼也追不上,沈雲裳在後面喊道:“月無殤,等等我!”
那飄忽的身影卻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夜空裏月色清明,但林中樹高葉茂,沈雲裳追的急,眼睛只跟着月無殤的身影,一時不留意,赤月刮到了一根高枝晃了一下,沈雲裳身子一歪,驚呼一聲從赤月上掉了下去。
沈雲裳以為自己會摔到地上,但不想卻是摔在月無殤懷裏,心中驚道:自己偶然摔落,尚未落地,他明明離自己那麼遠,竟來的這麼及時!不禁再次暗自嘆服他的行術厲害,想來自己御劍是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這樣的程度。
沈雲裳此時靠在月無殤懷裏,耳朵剛巧貼着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跳聲,急促又猛烈,竟然比自己的跳的還厲害,好像他才是那個受了驚嚇的人。
沈雲裳推開月無殤,起身站好,氣道:“你為何不等我!”
月無殤不回答,轉而問道:“你為何要跟着我?”
沈雲裳開口欲再問:“前輩......”
月無殤立即打斷道:“不知!”
沈雲裳見他今日反常,卻不知道他在彆扭什麼,於是走近他身前,抬眼盯着他的眼睛看去。四目相對之時,面對沈雲裳的犀利目光,月無殤最終怯怯的垂眸躲閃,沈雲裳見勢笑道:“你!撒!謊!”
月無殤抬眼看向高處,彆扭道:“我撒謊又如何?”
沈雲裳有些無奈道:“真是無理取鬧。”
月無殤聽到這四個字從沈雲裳嘴裏說出來,不禁笑了笑,反問道:“你也會說別人無理取鬧?”說完,便轉身優哉的緩步向前走去。
走出幾步,感覺沈雲裳並沒有跟上來,月無殤便停下腳步,轉頭說了句:“你不是要見我師父?”而後,繼續自顧自的向前走。
沈雲裳聞言,站在那裏,獨自氣憤。氣憤片刻,又乖乖跟在後面。
雖然跟着,卻是一路左顧右盼,看山看樹就是不看前面的人。神思遊離腹誹道:幾年不見,月無殤不僅人變得輕浮了,連性格也變得不好了,從前明明很聽話,真是近墨者黑,一定是跟着鬼魅才學壞了!
忽然咚的一聲,沈雲裳一頭撞上了月無殤的背,踉蹌後退兩步,捂着額頭痛了一會兒。沈雲裳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遂小心問道:“為何突然停下來?”
月無殤提醒道:“走路要專心!”說罷,領着沈雲裳一直走向樹林深處。
樹林深處,血光閃閃。一陣陰風驟起,孤魂野鬼的嚎叫聲不絕於耳,聽的沈雲裳心裏陣陣發毛。
月無殤站在血陣兩丈外,止步不前。沈雲裳從他身後走出來,二人並肩而立。
前方的空地上,一個巨大的紅色血陣赫然擺在眼前。
陣中心坐着一人,正是鬼百枯。鬼百枯的身前擺着幾具屍體。只見鬼百枯將雙手置於膝上,復又高舉上空,仰頭怒吼一聲,血陣上的紅光應聲流轉起來,盤旋向上形成一道光牢直衝半空。
無數綠光浮影閃現於光牢壁上,野鬼嚎叫之聲此起彼伏、凄厲刺耳。
片刻過後,那聲音便消失了,緊接着血牢退去,紅光消失,鬼百枯站起身走出血陣,看着身側的屍體,嘆息一聲,說道:“又失敗了。”
沈雲裳走上前去問道:“前輩這是在......招魂嗎?”
鬼百枯見到沈雲裳過來,似乎並不意外,憂慮道:“無魂之屍再現,恐天下要橫遭變故啊。”
沈雲裳走到血陣中,掀開蓋着屍體的白布,只見幾具屍體都是一樣的血肉完好。此刻無法招魂,即是魂魄丟失,沈雲裳看后問道:“難道真的有人在偷練還魂之術?”
鬼百枯道:“五年前,我先在余州發現兩具失魂屍體,幾日後,便在余州城西的春澤城發現三具屍體,繼而又沿春澤城查訪,一路向西而去,共發現一十二具屍體,皆是無法招魂。”
沈雲裳道:“無法招魂?如果不是被食魂便是被人控制了。”
鬼百枯道:“不錯,人死而魂出,通常是去到往生海,棄往重生。若是生前有極大冤屈或執念,則死後魂帶怨氣戾氣等化作厲鬼尋仇,但如此一來,其下場往往便是魂飛魄散。”
沈雲裳走上前,搭上一屍體手腕,診斷片刻,起身說道:“全無無魂飛魄散的跡象。”
鬼百枯道:“不錯,五年之前殺人取魂的正是嶗山旁支中人,名叫王翦。可當我找到他府上時,卻聽說他在閉關之時,走火入魔,暴斃身亡。”
沈雲裳問道:“難道也是像青蘿一般,是被惡鬼反噬?”
鬼百枯道:“這就不得而知。我去過他的墓中查看,發現棺木竟然是空的。”
沈雲裳驚道:“空的?”
鬼百枯道:“不錯。此術是仙門禁術,被發現偷練禁術是要被抽筋斷脈,散去修為不說,還會連累一門弟子。”
沈雲裳道:“難道前輩是懷疑那王氏掌門是為了躲避仙家懲罰,故而詐死?”
鬼百枯道:“我原本也是懷疑,並不能確定。直到幾日前,我在迷城追蹤一位紅衣鬼面具之人,正要將其擒獲之際,卻被王翦偷襲救走此人。想來這五年,王翦當真是詐死,躲在某處暗自偷練。”
沈雲裳道:“迷城?前輩也是為了溫氏一事去了迷城嗎?”
鬼百枯聞言卻是瞟了一眼月無殤,而後說道:“是無殤說有重要的事情脫不開身,才讓我去迷城追那兇手。”說完,臉色一轉,指着月無殤嘖嘖道:“你小子真是越來越壞了,鬼戾說你的重要事就是跑去見雲裳丫頭!你啊,竟然學會了騙師父,還讓為師我去做這麼危險的事,真是......”
月無殤那日從鬼面具手裏救下溫善,卻被鬼面具逃走。月無殤守在蓬山,不見沈雲裳斷不會離開,可是也疑心那人的一身血氣之力,於是便將此事告知鬼百枯。鬼百枯正是看到了月無殤的信,才連夜趕往迷城尋找那鬼面具的下落。
月無殤並非有意將鬼百枯置於險境。只不過在自己心裏,師父是天下無敵的,月無殤從不認為這世上有什麼人可以傷到師父。此時聽到鬼百枯的話,才恍然道:師父修為再高,但也已經年老,恐怕也會遇到有心無力的時候。若是師父此番遭了什麼不測,自己真是罪該萬死了。想到此,心下頓時后怕起來,慚愧不已,悔道:“是徒兒做的不對,請師父責罰。”
鬼百枯本是同他玩笑,若真是遇到了力所不及的情況,鬼百枯才不會勉強自己強出頭,更不會讓月無殤去強出頭。自從白娣死後,鬼百枯便形同走屍、生無可戀,於世間的一切都不再掛心。若非得了月無殤常伴膝下,鬼百枯怕是早去見白娣了。月無殤雖非他親生,卻是他心尖上的肉,寶貝的很。若是月無殤出了什麼閃失,那才是真真要了他的老命。
鬼百枯見他自責,便晃悠悠的走到他身邊,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湊過去腆臉一笑,安慰道:“為師就是與你開個玩笑,不要當真。為師是過來人,自然知道與姑娘約會是比任何事都重要的,無殤不必自責,為師都懂,都懂!”
月無殤聞言,全然沒有被安慰到,反而臉上一熱,耳垂泛紅,尷尬道:“並非師父想的那樣,徒兒那日......”
鬼百枯不聽他把話說完,打斷道:“今日看到雲裳丫頭與你一起過來,為師也替你高興,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不枉費你為了她牽腸掛肚這麼多年。”說完,搭在月無殤肩上的手欣慰的拍了兩下,哈哈一笑,走開了。
沈雲裳方才見他師徒二人聊的親切,便沒有出言打擾,此刻見鬼百枯獨自走開,遂又開口問道:“迷城溫氏被滅門,那個紅衣鬼面具便是兇手,前輩後來可有再見過他?”
鬼百枯搖搖頭,道:“那日我去到溫府時,剛好見到他帶着一個護衛逃離出去,我便跟着他二人後面,一路去了義莊。到了義莊我才發現,原來那鬼面具不是要救人,而是要殺人。殺了人之後還想毀屍滅跡,真是不像話。我豈能坐視不理?於是我便出手阻止。”
沈雲裳問道:“哦?前輩覺得那人修為如何?”
鬼百枯遺憾道:“尚未探出修為如何,便被那個王翦救走了。我雖然不知那鬼面具到底是何人,但此事必定與王翦脫不了干係。”
沈雲裳將事情,前前後後聯繫起來再一細想,方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於是說道:“近來嶗山出現了無魂之屍,查無可查,而前輩恰巧追查王翦到了嶗山,所以嶗山掌門便懷疑此事是前輩所為,欲抓前輩回去問罪。那前輩近來需格外小心才是。”
鬼百枯道:“石旌開那塊石頭疙瘩,還是那麼迂腐不堪,憑他也想抓我?”說完,又極其不屑的哼笑一聲。
沈雲裳聽到石頭二字,彷佛又想起了什麼,沉思片刻,喃喃道:“嶗山?石頭?”
鬼百枯笑道:“嶗山之人都姓石,可不是一山的石頭疙瘩嘛。”
沈雲裳忽然說道:“哦~我知道了!”
鬼百枯聞言一驚,問道:“你知道什麼了?”
沈雲裳道:“那個秦護衛死的時候,將一顆石子攥在手裏。我們當時就想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現在想想,原來他是要告訴我們,殺他的人,姓石!”
鬼百枯聞言,沉思道:“那鬼面具若是姓石,便是嶗山親脈弟子了。”說完,又嘲諷道:“哎呀,了不得了,幾十年不見,沒想到嶗山的石頭居然變聰明了,會賊喊捉賊了。哼,自己做了缺德事卻要嫁禍到我頭上,真是可惡!”嘲諷完,又機智道:“既然推我出來頂禍,想來他們已經做好了應對之策,只怕抓捕是假,斬殺以絕後患才是真。”
沈雲裳見他一臉洞悉一切的泰然自若,將此事看得不值一提一般,毫無懼色,沈雲裳心下忽覺輕鬆,竟是自己杞人憂天了,於是笑道:“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鬼百枯聽到如此恭維,心下歡喜。轉頭看着沈雲裳,問道:“那你為何還不動手?抓住了我,可是大功一件。”
沈雲裳嚴肅道:“雲裳相信此事並非前輩所為。”
鬼百枯聞言,暗自欣慰,自嘆沒有看錯人。
一雙眼睛打量着沈雲裳,鬼百枯忽而狡黠一笑,問道:“雲裳丫頭是真心相信我這老鬼呢,還是......恩?”
沈雲裳對鬼百枯這個意味深長的‘恩’很不解。
“切~誰會信你一個糟老頭子,雲裳姑娘當然是愛屋及烏了。”鬼魅那熟悉的聲音遠遠飄來,話音未落,一張畫卷自幾人身後飄轉而來,嗖的一下展開懸於半空,鬼魅自畫中跳出,看着沈雲裳,嘻嘻一笑,問道:“雲裳姑娘,我可有說錯?”
沈雲裳見眾人合著打趣自己,思索片刻,而後故意一臉嚴肅說道:“我雖相信前輩為人,但畢竟不算熟識,且前輩年輕時曾殺戮成性,年老后又酗酒成性。也許是哪日酒後凶性大發,無意識間傷及無辜也是有可能的。且這些屍體皆是前輩獨自發現,現在細想起來,到底是被前輩發現,還是被前輩所害,一時竟難以說的清楚。嶗山之人固然可疑,但前輩的嫌疑也實在不小,嘖嘖,不如前輩還是隨我回蓬山一趟,將事情交代清楚的好。”
鬼百枯連忙嘿嘿一笑道:“別別,雲裳丫頭。都是鬼魅那小子胡亂說話,我當然知道你是真心相信我老鬼的,與你喜歡無殤沒有關係。”
沈雲裳聞言,羞的一臉通紅,當即背過身去,氣道:“前輩不要胡說,誰喜歡他了!”
鬼百枯見她如此卻更是開心,哄她道:“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咱們不提他。”而後,繞到沈雲裳面前,一臉神秘兮兮說道:“我今日找你過來,就是想要告訴你,事有蹊蹺,我決定親自上嶗山一查究竟,需雲裳丫頭助我。”
沈雲裳見他服軟,此刻又說的極認真極正經,便不再得寸進尺,關切問道:“前輩讓我如何助你?”
鬼百枯勾勾手指,轉身走遠幾步,避開月無殤。沈雲裳會意,跟着走過去。
鬼百枯壓低着聲音說道:“仙門即是盯上了我,又豈會放過無殤?我此去嶗山吉凶難測,無殤便交與雲裳丫頭,你定要替我保護好他。”
沈雲裳聞言大感意外,反問道:“我保護他?前輩,您自己的徒兒您不了解嗎?他修為精湛,深不可測,遠在我之上,怎會需要我保護?”
鬼百枯不過是想找個理由讓他二人多些相處,聽沈雲裳這麼一說,倒也覺着這個理由說不過去,於是狡辯道:“世事難料嘛!無殤雖然修為高,但涉世未深,更無心機,若是被人算計陷害,必定難以應對。不像雲裳丫頭你,你聰明又機靈,你定要時刻留在他身邊,凡是多提點提點他。”
沈雲裳聞言,回頭掃了一眼月無殤,輕哼一聲,對鬼百枯的話頗不以為然道:“前輩還真是會替他說話。他有沒有心機我是不知,不過他勾搭姑娘的功夫,可半點也不像涉世未深。”
鬼百枯聽這話酸的很,不禁一笑,而後又賴着臉皮逼迫道:“旁的事情先不說,你且說這次,就當是我老鬼求你這一回,你答應是不答應?還是要我老鬼給你跪下?”說著就曲膝彎身真的要跪。
沈雲裳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將他攔下,急道:“前輩這是說的哪裏話,我怎麼能受您一跪?前輩快起來!”
鬼百枯半跪不跪,似起非起,擺着這個姿勢又追問道:“那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沈雲裳死死拉着鬼百枯,生怕他真的跪下去,連忙說道:“且不說他多次救過我,哪怕是個不相關的人,但既是前輩所託,我自當照顧好他。”
鬼百枯聽到她答應才站直了身子,滿意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說完,嘿嘿一笑,轉身欲走。
沈雲裳喊住鬼百枯,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開口問道:“前輩之所以會落到今日這般地步,皆是因為當年之事。前輩可曾後悔過當年的所作所為?”
鬼百枯聞言先是一愣,而後又坦然一笑,瀟洒道:“隨心而為,又何來後悔?”說完便鬼影般閃身消失。
為了一個從始自終都沒有愛過自己的人,為何青蘿可以不惜一切,前輩也可以不惜一切,即便落得下場慘淡,也無怨無悔?但既然明知沒有結果,為何不從一開始就斬斷情絲、一了百了各自安好呢?
沈雲裳感慨之餘,目光輕轉,悄悄瞥了一眼月無殤,見他也正看着自己,便索性轉過身去,直面着他。二人相對默默注視良久,沈雲裳思緒紛亂,最終茫然嘆息一聲,不知自己的那個決定,是對還是錯。
鬼魅發覺此刻的氣氛,安靜的有些微妙,於是輕咳一聲,飄到沈雲裳身邊,問道:“那鬼老頭都跟你說什麼了?說了這麼久?”
沈雲裳恍惚片刻,收了收思緒,想起鬼魅往日戲弄自己,今日便也戲弄他一回,於是輕聲道:“前輩說......”說完,故意走開幾步,鬼魅見勢湊過去,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沈雲裳忽然在鬼魅耳邊高聲道:“前輩讓你離我遠一點!”
鬼戾在一旁,不掩飾的嘲笑一聲,而後,拖走地上的屍體掩埋掉。
鬼魅自覺無趣,一陣輕煙,鑽回畫卷。
沈雲裳踢開鬼魅,走到月無殤身前,說道:“近來城中兇險,你孤身一人,前輩不放心。前輩將你託付於我,我自會照看你。所以在前輩回來之前,你便留在城主府吧,離得近些也方便照應。”說完,不待月無殤說話,便徑直走開了。
月無殤暗自感念師父竟然時刻記掛自己的心事,心頭一陣暖熱。眼見着沈雲裳走錯了方向也沒有出言制止,只要是與她在一起,本就無所謂去哪裏,月無殤輕步跟在她身後,笑而不語。待她察覺迷了方向,茫然四顧時,才領着她回了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