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折花
使者剛剛打道回府之時,楊家上上下下所有知情之人無不日日懸心,私下裏更是大罵周知行,緊接着,不免就想起周知行去年還曾先斬後奏送鄭氏姐弟來弋州避禍,而楊家礙於親情,不得不為他窩藏兩人,楊家就這樣被他先擺了一道。這倒罷了,不想周知行轉眼就恩將仇報,一番折騰又害得楊家被朝廷問責,氣得楊昉和幾個兒子兒媳如今一說起周知行就都恨得牙根痒痒。
楊昉畢竟是鄭楹的親外公,對她姐弟一向很是憐愛,可幾個兒子兒媳卻不免有幾分遷怒於這個沒什麼感情的外甥女。下人是慣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很快就對三人也怠慢敷衍起來。
鄭楹父母兄長的牌位被她一路從礎州小心翼翼地帶至弋州楊府,擺在內室香案上。鄭楹和郁娘每日焚香祝頌,不曾停歇過一日,點心水果也都要在牌位前放過一整日再吃,偶爾去花園散心更是不忘剪些鮮花回來供於靈前。
時值五月,鄭楹念着忌日將至,去花園剪花便頻繁了些。這天鄭楹和郁娘又來剪花,拾掇院子的老婆子見了,嘴裏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什麼,兩個女子早已習慣,只當沒聽見,照舊剪花。
才剪了兩三枝,那婆子竟過來,粗聲粗氣道:“我說二位娘子,我老婆子養花不易,你們好歹少剪些吧。”
郁娘聽了不滿道:“這一大院子的花,我看誰來都是滿籃滿籃地剪了帶走,怎麼我們剪幾朵就不成了?”
“別人可不像你們,成天來成天來的。”老人沒好氣道。
郁娘張嘴還想說什麼,想起眼下的處境,還是忍了,索性不做理會,便要去剪一枝虞美人。
“哎喲,我就怕你剪那花,你偏剪它,你沒看統共也沒幾朵了?要剪啊,來,剪這兒的吧。”老婦人說著指向不遠處的幾樹盛開的百葉薔薇。
鄭楹便聽話地過去老人手指之處去剪,爽直的郁娘實在有些氣惱,經過婆子身邊時忍不住柳眉倒豎,白了她一眼,那婆子便繼續刁難二人:“那薔薇也不可亂剪啊,那樹可是有形狀的,剪壞了難看,我可要領罰的。”
“那……婆婆來幫我剪吧,您看哪些是能剪的,就請幫我剪下來。”鄭楹溫柔帶笑地請求道,一邊說,一邊遞上剪刀。
婆子聽了,也不接剪刀,走上前伸出佈滿老繭的手就開始揪。
“婆婆,您小心着些,當心刺扎了手。”鄭楹見她赤手採花,一揪心,善意提醒了一句。
“扎了手也不關你的事!”婆子扭臉沖鄭楹惡吼吼回敬了這麼一句。鄭楹聽到,只報之一笑,靜靜站在一旁老實等候,絲毫不以為忤。
郁娘難忍火氣,帶着薄怒斥道:“哎,你這婆子不只是脾氣壞,連好賴話都不分呢?”
“郁娘,這沒什麼,婆婆照料園子也辛苦着呢。”鄭楹趕在婆子開口前勸止住了郁娘。
婆子把揪下的七八枝參差不齊的零落花枝丟到鄭楹挎着的籃里,粗聲粗氣地催促道:“就這些,拿了回去吧。”
鄭楹謝過,便扯着郁娘一道往回走去。
到了屋裏,鄭楹徑直走到靈前,開始修剪長長短短的花枝雜葉。郁娘在她身後惱道:“今天真氣死了,白拎兩個籃子,連半個也沒裝滿,且那死婆娘說話,也實在不分好歹。”
“這真沒什麼,郁姨。”鄭楹笑看了庶母一眼,話音依舊平靜柔軟。
“這樣無禮的話說到你臉上,你也一味去忍,這樣窩囊,別人知道了,以後不知怎麼蹬鼻子上臉呢。”郁娘走近鄭楹,輕聲抱怨道。
“沒什麼要忍的,我本就不會為這種事生氣,況且她又非殺我父母之人,但凡不是殺我父母者,我看着都覺喜歡,罵兩句乃至打兩下,都無妨的。”
郁娘聞言愣在當場,不知道鄭楹怎麼突然冒出一句胡話來,看她低頭精心處理好那些花,又一枝枝在瓶中插好,沒有任何異樣,郁娘才終於相信,她心中就是那麼想的。
轉身之際,郁娘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她知道,鄭楹的這輩子,八成就要交待在這上了,她只期盼着,這世上終將有一個人可救鄭楹脫離無邊苦海,這個人,會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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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來戰事頻頻膠着——礎州諸部戰前常有剿匪戰務,將士連年操練不曾鬆懈,戰力不俗,又多是年輕後輩,精力旺盛,意氣風發,雖沒奪下多少地盤,士氣卻並不低迷,死守嚴防每一個城池,抵禦住次次進攻。
而朝廷的優勢便在於人馬眾多,單在重鎮桃葉所布的兵力便足有八萬,兼倚城牆之固,周知行部縱然集全副兵力強攻也無多大勝算。周知行只把一個貧弱小城津源收歸囊中,便再啃不動下一個硬骨頭了,近半年過去,兩方地盤都沒有大的改變,也都沒了動作,七月底轉為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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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趁休戰連日練兵,直到又是一年中秋,全營休練一日,周知行也下令解酒禁一整天。
臨近正午,詹沛正準備用飯,忽有人過來,報說周大帥擺了酒席請他去吃。詹沛聽了問道:“大帥不是說晚上才請飲宴慰勞全軍嗎?怎麼又變成中午了?”來人答道:“晚上的是晚上的,周大帥現在單獨請你。”
詹沛猜測上司是想把半年前的那點糾葛說開,便換了齊整些的衣服,來到周知行帳中,揭開帳簾正要行禮,被周知行攔住道:“濟之,來來來,坐,今日就別多禮了。”
詹沛躬身謝過,坐於周知行下首。
“看你練兵連日操勞,我這單獨擺酒算是慰勞你了。”
“這是末將分內之事,哪裏當得起什麼慰勞。不過這麼一桌酒菜,末將也着實眼饞,就不推辭了。”詹沛滿面春風對上司笑道。
周知行也哈哈大笑,兩人便開吃開喝,席間聊了些正事,又說了些有的沒的閑話。起初相談甚歡,吃着吃着,因心中愁事不少,周知行開始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
“大帥別忘了,晚上還有一場酒要喝呢,現在還是少喝點。”?詹沛適時勸道。
周知行擺擺手,酒勁兒已經上來:“濟之,我後悔啊!”周知行顯然心裏過不去,剛說一句,這個素日裏最是豪邁的三軍統帥便忍不住扶着額頭痛哭失聲。詹沛默默放下筷子,聽上司說下去。
“濟之,我對不住這上上下下所有弟兄們,他日弟兄們若受一分饑饉,都是我的罪過。”周知行抹去眼淚,看着詹沛,許久,終於坦言承認——“幾個月前,是我之過。”
詹沛一聽,連忙惶恐道:“大帥這是哪裏話。拿主意才是最難的差事,我們賣些力氣根本不足掛齒。再說那個計策,確是一步妙棋,也是險棋,偏又有八成勝算,換誰恐怕都會走出這一步,此次只能說是咱們時運不濟,碰上那兩成罷了。”
周知行點點頭,端起了酒杯:“濟之,我弄巧成拙,你枉背了污名卻不怪我,還開解我,我在這兒敬你一個。”
“大帥言重了,”詹沛趕緊舉杯回敬,“在下陪大帥滿飲此杯。”
說罷,兩人把酒一飲而盡。
詹沛飲完放下杯子,稍作遲疑,還是婉轉道出失策的根源所在:“大帥用心良苦,何愧之有。怪只怪我們還是不夠了解楊昉。”
周知行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點頭道:“也罷,本就是我們一家之事,本也沒想着能指望上他,如今撕破臉皮,便踏踏實實各安天命吧,再不眼巴巴貪圖別家糧食了。”
兩人又閑聊些許,周知行終於嘆出口氣,說起那件如鯁在喉的心事:“其實,關於要挾你帶兵回來之事,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怨。”
“屬下沒有怨。”詹沛聽上司提及此事,渾身竟不由一哆嗦,長跪道,“屬下私殺囚犯又隱瞞口供,這種罪過您殺我十次都不為過!您容我到現在,我要是還有怨,就太不識好歹了。我只是覺得……怕——私殺囚犯也好,欺瞞上司也好,都只因我得知家父參與此事之後怕得不行。末將得先王厚恩,未能報還,先王便含冤慘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討還公道,可此事一旦捅出來,我哪還有臉繼續留在這裏?即便厚着臉皮留下,也難保眾弟兄都如您一般能容得下我。”
周知行看到這個從沒漏過怯意的年輕將領此刻膽戰心驚的模樣,心頭一顫,鄭重道:“濟之,我周知行別的本事沒有,唯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本事是人所不及的——凡是我一手帶大的兵,沒一個不是赤膽忠心的,更不可能幹出背主求榮之事!況且你還是我看着,從十歲一點一點長這麼大的,你肚裏是什麼心腸,我最知道。你儘管放心,此事,我爛在心裏也不會跟一個人說,你父親的所為,我也不會往你頭上去討還,是非黑白我要是都拎不清,也不會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上。”
詹沛聽了上司這一席話,動容不已,幾欲泣下,旋即起身離席,跪倒在地,叩首道:“大帥!末將謝過大帥!末將定不辜負大帥信任,就算肝腦塗地也要報答先王和大帥之恩!”
席上,兩人都吐出了如鯁在喉的心結,之前的不快隨之煙消雲散,如果說詹沛心裏還有什麼沒有化解,那便仍是對鄭楹的隱隱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