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女兒心
馮廣略一介貴公子,自幼嬌慣,可畢竟身為男子,也期盼着今生能成就一番事業,來京后,雖得着一份油水不錯的閑差,卻總怕會升遷緩慢,漸漸便生出了投筆從戎之心,回家后,把孔孟黃老擱置一邊,開始苦讀兵書,還把荒廢已久的弓馬拳腳又拾了起來。不久又聽說朝廷將與礎州開戰,馮廣略就更不安分了,恰巧戰前兵部急需人手,出了不少空缺待補,馮廣略便看準這個機會決心自薦去兵部,並如願以償被擢拔進入候補之列。
最終選拔這天,馮廣略進入廳堂,只見正中端坐着一位五十許的主試官,兩旁各坐着一書記官。馮廣略恭恭敬敬行了禮,便聽主試官問道:“馮公子文臣出身,如何想到要來兵部?”
“國有戰事,卑職只想為君分憂,願出為謀士,哦,衝鋒陷陣也可以,卑職武功雖略不濟,卻也是練過的,興許……”
堂中幾位官員相視而笑,主試官伸手指了指旁邊一位身穿低級官服的人,道:“馮公子請隨這位劉令史去吧。”
“您這是……收我了?”馮廣略沒想到這麼容易,激動不已,一連拜了三拜,隨後就跟着劉姓小吏去了新的任所。
進到一間書房,小吏捧來一堆書卷,堆放在案頭,轉身對馮廣略道:“江主事給您派的官職是庫部司員外郎。”
馮廣略看了看案上的一堆公文,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小吏,漸漸皺起了眉頭,疑惑問道:“庫部司?那我是……”
“開戰在即,羽箭還短十五萬支,甲胄還差一千副,有司陸陸續續送來后,我等書令史們負責清點入庫,您檢閱后登記造冊,上報主事,另負責輜重武器調配……”
“我……我就只做這些?”
“這就不少了,夠您忙的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就只做這種活?連京都不用出?”馮廣略不肯死心,再次問小吏道。
“要出的,過幾日可能要協同戶部有司去查廣寧官倉虛報軍需存糧之事。”
“哦,查……查存糧啊……知道了。”馮廣略一臉獃滯,終於看清了眼前的現實。
離開官署時,因路不熟,馮廣略誤走錯了地方,看到一處樓閣,正想進去問路,忽聽屋子裏傳來人聲:“剛才那姓馮小子可真能冒傻氣的——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一個,什麼也不懂,只不過沾了父親遇刺的光在吏部做過半年閑差,居然就敢說要出為謀士,還要上陣殺敵,可把我們幾個樂壞了。”說完,幾個人哄堂大笑。
另有一人邊笑邊問道:“那江主事怎麼說?”
“江主事清楚他的水準,原本不想要的,因萬侍中頗為抬舉那小子,便安排他去了庫部司,不過料想他一時半會也看不懂那些多如牛毛的賬目,來了多半是去外地催繳武庫缺項——不過是跟人扯皮罷了。”
至此,馮廣略終於徹底明白了,自己興沖沖調來兵部,無非是換一個地方繼續做文官兼雜吏,些微的失落過後,年輕人隨即振作起來——這有什麼,羽箭輜重甲胄糧草,哪個在戰時不是至關緊要的?料理軍需一樣是在為討敵出力,又便於侍奉母親照顧家裏,多好的差事。馮廣略既立下了決心,第二天天不亮就來報到上任,自此便踏踏實實在這個位子上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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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願圓多日之後才知情,既惱怒於馮廣略的不告而別,又傷心於他對這個可以常看到自己的官職竟是毫無留戀。少女衝動之下,當即便跑去兵部要找馮廣略問清楚:是否之前閑聊里的曖昧就只是曖昧,並無真心。
到了兵部,守衛卻說馮廣略在外公幹,不在裏面,萬願圓便在官署大門外苦苦等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本來攢了一肚子埋怨,可當看到滿身灰塵一臉倦容的馮廣略出現時,萬願圓心頭頓時一軟,臉上的怨忿之色隨即消失不見,露出了和往常一樣的甜美笑容。
“阿癟,怎麼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萬願圓跳下馬車,溫柔問道。
“阿癟”這個稱呼是兩人熟悉以後萬願圓給馮廣略取的渾名。她自己名“圓”,這個“癟”字恰與之相對,其中所蘊含的情思便不言而喻,所以,這渾號雖然聽來不雅,馮廣略也只佯裝不悅,不一會兒便欣然領受了。也是從這開始,兩人後來的閑聊才漸漸有了些曖昧的意味。
“願娘,你……你也知道的,現如今朝廷在討伐我全家的仇敵,在令尊那邊,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幹着急……”?馮廣略支支吾吾道。
“我只是問,你走前為何不想着知會我一聲?”?少女的語調依舊柔婉。
“我……”馮廣略垂頭喪氣,不知該如何應答。
“阿癟,是不是你我兩人不相見時,你心裏從沒想起過我,也從不盼着見我?”
萬願圓會問得這麼直接,是因為馮廣略曾數次回應過她的暗示,令她一直相信,自己喜歡的人也同時喜歡着自己。
然而馮廣略只頹然回應道:“父喪未過,父仇未報,哪敢有別的心思。”
“對我也……沒有一點點心思?”
“沒有。”?雖是傷人心的話,男子方才還支支吾吾的腔調卻堅定起來,彷彿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之人。
少女獃獃望着男子,眼中漸漸有淚花閃爍:“那你進去吧。”
馮廣略邁開大步,朝大門疾步走去,經過少女身邊時,忽然身軀一顫,停下了腳步。男子駐足片刻,幾度抬腳想走,終也沒狠下心撇女子而去。
他轉過身,定定地深深地望向少女,改口道:“有!”
萬願圓閉上眼睛,淚珠滾落,悲喜交加,許久,她拭去眼淚,問道:“那你這是為何?”
“願娘,你聽我好好從頭到尾把我心裏所想的都說出來好么?”馮廣略回想往事,不由得又激動起來,“想當初我們馮家在礎州時是何等的風光,父親尚銳意進取,不願苟安於富貴。他說過,他想要出人頭地,福延子孫,再不仰人鼻息,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要達成父親的心愿,重振家業,這才來了兵部,畢竟要打仗了,在這裏出頭的機會更大些。還有就是方才說的,朝廷討伐逆賊,我也想出點力,那幫賊子畢竟也是我全家的死敵!”
“你說這麼多,還是沒告訴我,為何不知會我,還不告而別。”
馮廣略垂下眼帘,自慚形穢道:“我雖滿心都是你,可眼下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何在,還扛着一大家子,這般的境況,哪裏配得上你。”
“你想的還真多……”?少女破涕為笑,輕聲埋怨道。
“我以前跟你一樣,萬事不掛心,對誰都好,沒有一絲防範,可現在我明白了,世人多偽善!”馮廣略說著說著又想到鄭楹,便自顧自發泄一般說了下去,“你自以為得了顆真心,其實是一顆禍心,你以為她是個菩薩,其實根本就是個羅剎!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輕易相信……”
“連我也信不過么?”萬願圓笑盈盈問道。
“哦,願娘,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我相信你,你仍是個單純之人,是……是這個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馮廣略痴痴地望着少女,動情不已。
“你也不必太恨,她沒由來地下毒手殺害令尊,今落得一個東躲西藏顛沛流離的下場,也算得着報應了。”
馮廣略點點頭,溫柔道:“願娘,你真好。”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想攬她入懷。
“知道我好,那就別撒手。”萬願圓拿手指輕觸了一下馮廣略的額頭,似乎在提醒情郎牢記這句話,語罷低頭嬌羞道,“我不知道你境況如何艱難,我只知道我若嫁去別的人家,一定比你現在艱難萬倍,連活路都未必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馮廣略使勁點了點頭,深深動容於少女非自己不嫁的心意。他願意相信,自己這次才終於得到了一顆真正純真剔透的女兒心。
“願娘,我不會撒手,永遠都不會!除非是你先棄我而去。不,縱然是你棄我而去,我也要把你再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