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人間萬事(2)
瑪蒂爾德一手把他拉了回去:“好了,我的小南瓜派,你別鬧了。”她用一塊巧克力,就輕鬆地打發了安東尼(安東尼還笑得一臉滿足,彷彿自己撿到了什麼便宜一樣),然後轉向安娜,說道:“來,咱們兩個談一談。”
安娜問道:“談什麼?”
“上次,我在路口碰見的那個男孩子,就是亞當。你跟我介紹過的,對吧?”瑪蒂爾德慢慢地在櫃枱後面坐下,問道。
“是的。”安娜答道。
“你喜歡他,對吧?”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我喜歡亞當,但不是那種喜歡。我找男人,要的是年齡比我小的;他大我三歲呢。”安娜冷笑道,“他不蠢,我僅僅是喜歡他這一點而已。”
“那麼,他要和沙利訂婚了······你為什麼這麼不開心?”瑪蒂爾德聽到安娜說,自己不喜歡亞當之後,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要是沙利把自己的女兒視作情敵,往後還指不定要怎麼折騰這一家子呢。
“我沒有不開心,我只是驚訝,亞當居然會看上那種女人。”安娜敷衍地說道。
瑪蒂爾德心存疑慮,但安娜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再追問下去也就很難收場了。所以她只能去另做一批麵包,以應付下一批挑剔的顧客。
安娜給她打着下手,一邊在自己心裏想着亞當的事情。——安娜對自己的媽媽撒謊了,她喜歡亞當,就是那種喜歡,甚至喜歡到了想要與他天天在一起的程度。
如她所說,亞當真的不蠢,他們有着共同的興趣和情操,經常可以圍繞着大仲馬和狄更斯討論上幾個小時。在專門為了理科預科的班級里,這是很少見的。
而且亞當也同樣喜歡她。就在前不久,亞當和沙利的緋聞流言剛剛興起的時候,亞當特意來找了一趟她,口口聲聲保證說,那個傳言只是空穴來風,讓安娜千萬不要相信,他自己會處理好的。
安娜拍打着案板上的麵糰,眼神冰冷。
安娜原本以為,亞當雖然身份跟自己有雲泥之別,但是兩人心靈相通,心智水平和鑒賞能力都在一個水平上,不會像沙利一樣,把莫扎特聽成薩列里,所以亞當最終選擇的,應該還是自己。
可是······顯然,亞當還是和沙利訂婚了,據杜蘭德夫人說,亞當還猴急得不行。想到這裏,剛才麵包店裏,杜蘭德夫人那得意的嘴臉瞬間浮現在了安娜的腦海中。
“愣着幹什麼呢?過來幫我烤黃油餅乾啊。”瑪蒂爾德看出了自己的女兒心不在焉,於是想要用工作充實安娜的時間,“只有做好了這些糕點,咱們才有下一頓的飯吃呢。”
安娜輕輕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母親的意思沒有。
吃晚飯的時候,安東尼遲遲沒有回來。
瑪蒂爾德都等急了,她慢慢地喝着自己的那份南瓜湯,一會兒后,放下了碗,說道:“那臭小子,準是又跑到哪兒去玩了!安娜,你說,你小的時候有這麼淘氣嗎?他怎麼就不能跟他姐姐好好學學!這麼晚了還不回來,他給我等着,我回來打斷他的腿······”
安娜開口安慰道:“小孩子嘛,淘氣一點是正常的。你別生氣,他回來了,我教訓他,你不用出手了。”
正說著,安東尼就回來了。他一打開家門,鞋都沒換,舉着懷裏的一大捧花,就朝安娜飛奔了過來:“姐姐!這是我送你的花兒!”
瑪蒂爾德和安娜愣在了原地。
安娜接過那一捧包裝得很簡單的花束,那麼多花朵里,她只認出來了小鳶尾和雛菊。安娜一時間,感動得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你送我花幹什麼呀。”
安東尼笑嘻嘻地跑回到門口處換鞋,瑪蒂爾德反應了過來,開始給他盛湯,說好的要“教訓”安東尼的事情被這麼忘到了九霄雲外。
安東尼一邊換鞋一邊回答道:“因為你考上大學了啊!沙利那個人那麼笨,杜蘭德夫人都要給她辦畢業典禮。咱們家裏辦不起畢業典禮······但是我今天去給布朗熱先生幫忙了,他給了我很多錢,我去花店裏買了寓意最好的一捧花,送給你,當做補償!”
安娜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以插花為名,轉過身去偷偷擦了眼淚。情緒平復了之後,她回過頭來說道:“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晚,飯都快涼了。快吃飯吧。”
瑪蒂爾德也充滿慈愛地望了安東尼一眼:“哎,你不說,我還真的是想不到要整這個,真是忙瘋了。還好我的小南瓜派安東尼長大了,懂得心疼姐姐了,要不然我就要把這一茬給忘了······”
安東尼接過瑪蒂爾德遞過來的湯,開始呼嚕呼嚕地往嘴裏灌。安娜趁他正在吃飯的時候,走進自己和安東尼共用的小屋子,把那捧花小心翼翼地插進了花瓶里。
此刻,安娜因為亞當的背叛,而有些發冷的內心也開始漸漸回暖——亞當算什麼,安東尼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小天使。
整理好了花瓶之後,安娜重新回到自己家裏那逼仄得要死的客廳里,問安東尼道:“你今天是第一次去兼職嗎?”
“兼職?什麼兼職?”安東尼抬頭,不解地問道。
安娜意識到,安東尼可能是理解不了“兼職”這麼複雜的詞彙。所以她索性換了一種問法:“兼職,就是你給人家打工,人家給你工錢——你今天是第一次去餐館幫忙,然後以此換錢嗎?”
安東尼點了點頭:“我之前聽人家說,可以這樣做的。”安東尼的眼神有點躲閃——他今天去找布朗熱先生的時候,布朗熱先生對他的提議不是很贊成,在安東尼的軟磨硬泡之下,安東尼才拿到錢的。所以,安東尼以為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他的眼神開始躲閃:“······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安娜連忙說道,“我是說,今天,你正好提醒我了——我也可以去找一份兼職啊,這樣產生的效益,肯定比我整天待在麵包店裏,給媽媽幫忙來得多。”
安東尼雖然不懂“效益”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看到姐姐因為兼職的事情變得很興奮,於是他也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向母親。瑪蒂爾德一口否決道:“不行,你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再加上你又是個女孩······你一個人出去打工?我才不放心呢。”瑪蒂爾德一邊嘮叨着,一邊走進廚房去洗碗,“咱們家就算再窮,我也不會讓你們把自己陷入危險中去。”
安東尼失望地低下頭去。他那時還小,心智幼稚,在他看來,瑪蒂爾德否決了這個提議,那麼姐姐的兼職計劃是肯定要破滅的了。
安娜卻早在那時,就養成了執着頑固的個性。她當下回應母親,說自己會放棄兼職的,但卻在暗地裏,沖安東尼揚了揚下巴,悄聲說道:“你等着吧,我一定會成功的。”
安東尼那時本來是不敢違抗母親的,但是他看着笑得賊兮兮的姐姐,忽然萌生了一種“和姐姐一起瞞着媽媽,去做壞事的感覺真不錯”的想法。
在那之後不久,安娜就聲稱,自己要利用剩下的假期進行預習。果不其然,從第二天開始,她就把自己泡在了法國國家圖書館裏。
這下子,悲慘的是安東尼。安娜有了一個完美的、可以不用幫助瑪蒂爾德烤麵包的理由,而讓瑪蒂爾德一個人來經營麵包店,又顯然是強人所難。所以,七歲的安東尼只好放棄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玩耍時間,代替姐姐,來店裏給媽媽幫忙。
與心靈手巧的安娜相比,安東尼顯得太過幼小,加上他是第一次到店裏幫忙,所以安東尼無論幹什麼事情,都顯得很生澀。在後廚做甜餅的時候,安東尼往往搞不清砂糖和食鹽的用量;在前台收錢的時候,安東尼總是記不清,那各式各類的糕點價格分別是多少。
幸好,安東尼本質上也是個聰明孩子,不出幾天,他就搞清楚了給媽咪幫忙的竅門,干起活來也不再那麼笨拙,瑪蒂爾德也可以放心地經營麵包店。
安娜將要正式開啟大學生活的前一天。
不誇張的說,這是安東尼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
安東尼歡喜地就要去抓那些泛着光澤的硬幣、花花綠綠的紙幣,坐在一旁的瑪蒂爾德卻一把打掉了安東尼伸出去的小胖手。
安東尼委屈地撅起了嘴巴,一向疼愛孩子的瑪蒂爾德卻沒有空閑去安慰他。
瑪蒂爾德充滿恐懼、聲音顫抖地質問安娜:“這些錢,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些錢的數目,絕對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兼職一個月就可以做到的。
——瑪蒂爾德以為安娜這麼多天不回家,是被哪個無良的有錢老頭給包了。
安娜把弟弟抱在腿上,一邊捏着安東尼的小臉蛋兒,一邊解釋道:“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殺人,四沒放火——我保證,這筆錢的來路絕對正當。”
“你別給我繞彎子——這筆錢到底是怎麼來的,告訴我!”換做別人,可能就會到此為止了,但是瑪蒂爾德顯然不是“別人”,她清楚,要是在今天不問出來答案,以後就永遠別想知道了。
“我在埃布爾夫人的店裏兼職,幫她想出了很多招攬顧客的新點子,她出手很大方。”安娜這才吐露實情。
“埃布爾夫人?你是說,阿德琳納?”瑪蒂爾德的眉毛緊緊地團成了一團,“她的服裝店可是在第18區,你在那裏幫工?!你知不知道‘危險’這個詞怎麼拼?”
18區是有錢的單身漢們最喜歡去的巴黎街區,那裏的夜生活,可以用醉生夢死來形容。
“你看,我就知道,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你之後,你會是這個反應。”安娜無奈地說道,“所以,我一開始,才不打算告訴你的。”
“你又不缺學費,為什麼要到那個地方去做兼職?”瑪蒂爾德問道。
“我是不缺學費,但是你缺錢啊。”安娜坦然地答道。“安東尼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我不希望我去上大學的時候,你們過得和現在一樣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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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爾德羞憤地低下了頭。麵包店的生意要是能再好一點,自己要是能多掙一點錢,女兒也就不至於跑去那種地方上班。
“我寧願你開開心心地給我幫工,也不要你去那種危險的地方兼職。”瑪蒂爾德嘆着氣,說道。
安娜卻不以為意:“這有什麼,我這不是沒碰到什麼危險的事情嘛。這些錢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了,我在大學安頓下來之後,還會往家裏寄錢的,這一段時間,你和安東尼,就別那麼辛苦了。”
安東尼忙不迭地點頭:他可不想在麵包店再呆下去了,每天都要看着那些誘人的甜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發出麥香,但是卻不能動嘴,這可太折磨人了。
瑪蒂爾德只能答應。
如果,瑪蒂爾德當時再敏感一些,她就會意識到,自己的女兒,雖然頭腦出眾,但是很不在意周圍人的眼光和看法。就連對自己,安娜給自己的,也是她自己認為最貼心的,而不是瑪蒂爾德想要的。
三年後。
安東尼十歲,瑪蒂爾德十八歲。
瑪蒂爾德用三年時間就取到了工程師資格證書,踏上社會的那一天時,她自己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是個未成年。
所有的人,都在交口稱讚:“真是個天才。”
這其中,最興奮、最自豪的,還是安娜的親弟弟,安東尼。
三年來,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把他和姐姐進行比較,看他“有沒有他姐姐當年的天賦”。事實上,他真的沒有。安東尼的成績,差得一塌糊塗,和姐姐當年完美的成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實,安東尼倒也不是不喜歡學習——他只是,天生不喜歡在教室里獃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