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無春(完)(柳思視角)
他剛剛走到自己的牢房門口,就看見了門口立着的黑影。
嚴凜最近的生活過得太安逸,加上他又獲知李建華已經被槍決了,所以嚴凜此時的反應十分遲鈍,他還以為是哪個獄友的家屬,託了關係進來探監的:“這位朋友,這裏不能進來的,你趕緊出去吧——”
“你是嚴凜?”那道黑影似乎沒有要一個回答的意思。他自言自語地吐出這四個字,又仔細地觀察了嚴凜一番之後,下定結論:“你就是嚴凜。”
嚴凜頓覺不妙,正要呼救的時候,就被飛快地割斷了氣管。
嚴凜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傷口,試圖阻止鮮血的流出。
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
但是嚴凜還是不甘心。
他現在想的,不是這道黑影是誰,也不是回顧,自己的人生掙扎得有多麼慘烈,而是——不知道自己的死訊,傳到柳思耳朵里以後,那雙如春天一般的眼睛,會不會為他留上一滴眼淚。
嚴凜的意識逐漸消失,他合上了眼睛,捂着脖子的手也鬆了開來。
終其一生,他嚴凜的人生里,全年皆是寒冬,終究沒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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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小的時候,因為身世坎坷,無父無母,日子過得極其凄慘,所以曾經有一段時間,自己找了一個老先生,給算了一卦。
那個不知道靠不靠譜的老先生,問了柳思的生辰年月之後,吐出三個字:“澗下水。”
柳思懵懵懂懂地聽着老先生的講述:柳思是澗下水的命,澗下水,就是山洞裏的、見不得光的清水,這就註定了柳思幼年清貧。但是,山洞裏的水,也可能流到高處,這也是未可知的事情,自己今後的命運,還要靠柳思自己去打拚。再者,水性溫柔,柳思以後可以從事藝術方面的工作。
這一番話,其實說了和沒說一樣。
但是那個時候的柳思還年幼,她認為這位老先生實在是太神了。她追問道:“那,我今後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沒什麼特別注意的······你這個小丫頭,雖然是澗下水,但是命卻挺硬,沒什麼坎兒是渡不過去的。”老先生搖了搖頭,又說道,“而且,就算是我現在跟你說了,應該注意什麼,命里的劫數,該遇到還是要遇到,不過白操心罷了。”
柳思緊張地問道:“我······我會遇到什麼坎兒?”
“唉。”老先生被她纏得沒辦法,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告訴了她:“澗下水命的人,不可以遇到天河水。”
“雖然你倆同是水命,最初會有相互吸引的親和力,天河水會給你帶來無限的憧憬與希望。但是一個是地底下的,一個是屬於天上的,最終還是要分開的。而這個分離,給澗下水帶來的痛苦,遠遠要比天河水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要多得多。”
“為什麼?”柳思不滿地叫了起來,“憑什麼呀!”
“因為天河水命的人,註定要遇到自己的佛燈火。佛燈火灼盡鉛華,天河水清濁回暖。”老先生帶着一絲憐憫地看着柳思,“天河水與佛燈火,是一輩子都分不開的。”
“佛燈火?”柳思帶着點懷疑,重複了一遍道,“水火不應該是不相容嗎?”
“我剛開始入門的時候,也問過師父這個問題。”老先生笑了笑,帶着點懷念地說道,“結果他告訴我,天河水和佛燈火,本源同出,兩者從未成型之前就相輔相生,是水火中唯一的例外。”
“所以,一般的澗下水都會主動躲開天河水,因為害怕會受到最終分離的時候,經受的傷害。”
最終,老先生說道:“但是你命里的那位天河水,你是躲不開的。如今,我只能勸你,看開一點吧,再說了,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這麼早,就信這些命理之說做什麼?快回院裏好好學習去。”
柳思撇了撇嘴,她不想回到孤兒院去。
“那您現在有徒弟了嗎?我做您徒弟怎麼樣?”柳思充滿希望地問道,“只要能跟着混口飯吃就成。”
“你趕緊回去吧,你命里的貴人,今天要到孤兒院裏來呢。”老先生沒有回答柳思的問題,轉而說道。他和柳思沒有師徒的緣分,再說,柳思的命格也不適合做這一行。
柳思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孤兒院裏。
結果這一回去,她就被唐洛挑中,然後給送到大城市,當成博復集團慈善基金的吉祥物去了。
柳思這才知道,原來唐洛,就是自己命里的貴人。
但是她那個時候,對唐洛半點好感也沒有——這個看起來氣度不凡的男人,對身邊人的態度卻不是很好。他連最起碼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跟柳思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資助你,不是為了讓你以後報答我,但也絕不是錢多了沒事幹,而是因為,要改善我們公司的形象。所以,你現在就代表了我的慈善基金的成果,以後的一舉一動,都要注意一下,不可以一副沒有教養的樣子。知道了嗎?”
柳思心裏說道,我覺得您這樣,才是一副沒有教養的樣子。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還要依賴眼前這個盛氣凌人的總裁。於是柳思低下了尊貴的頭顱,說道:“好的,我知道了。”
柳思是真的命硬,真的爭氣。她到了大城市的學校之後,除了體育之外,幾乎在每方面都比不上人家同齡的孩子。但是柳思比其他孩子都要努力,小小的、瘦弱得如同豆芽般的一個小女生,硬是每天晚上都熬到很晚很晚,就為了拓寬自己的、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知識面。
大概是柳思這種拚命的架勢震撼到了老師,原本對這個小女孩不屑一顧的班主任也開始認真地對待她,真心地給她幫助。但是柳思對班主任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她決定把老師第一眼看到她時候,眼睛裏的那種鄙視,深深地刻在骨子裏,以此促進自己努力奮鬥,然後可以用這種眼神去瞧別人。
柳思一個人艱苦奮鬥的時候,唐洛一次都沒有來看望過她。只是,在一次考核之後,唐洛把柳思叫過去,跟她說,“現在有一個去美國念書的機會,你去不去?”
那個時候的柳思還很小,英語都說不利索——現在大城市的學校都重視數理化,英語的考試成績根本無關緊要。但是柳思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去外國的機會,一定要抓住。
於是柳思揚起了頭,直視着唐洛,坦然地說道:“我要去。”
唐洛挑起了眉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可以,我這就給你辦手續。”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接著說道:“我兒子和女兒也在那裏,你可以跟他們做伴。”
柳思皺了皺眉頭,她不喜歡奉承這種人的小少爺、小小姐,“不用麻煩了,我可以住在學校的宿舍里。”
唐洛笑了:“我也不想讓你和他們住到一起——但是沒有辦法,那個學校,沒有宿舍。而且······你早上一年學,正好和我兒子在同一年級,日後肯定要打照面。你是我資助的學生,跟他那麼疏遠,反而讓外人覺着不好······跟你住到一起,他也能學着照顧人。”
柳思明白,這下子,自己是無法撼動唐洛的決定了:“那好吧。”
柳思以為唐洛說完了,抬腳就往門外走。
唐洛叫住了她:“柳思?你等一會兒。”
柳思站定,轉身看着自己的資助人。
“我兒子,唐慎行,他不太會拒絕誘惑。”唐洛斟酌着說道,彷彿在內心深處,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作為父親和博復掌門人的責任感,迫使他說出了這一段話,“你······最好和他保持距離。”
柳思覺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嘴角的冷笑了:“您放心,我不會主動找他的。”
唐洛點了點頭:“你別誤會,我不是對你有意見。但是他的身份特殊,以後要坐我的位置的話,還是從那些老總的女兒里選一個比較······”
柳思聽不下去了,她打斷了唐洛的話,說道:“唐洛先生,您大可以放心,就算您兒子屈尊降貴、看得上我,我也未必就想要嫁到您家裏來。”
唐洛點了點頭,這才放柳思走了。
柳思在回到自己房間的路上,一路咬牙忍着,回房之後,她氣得牙齒都在打顫:唐洛以為他兒子是個什麼貨色,這世界上只要是個女孩子,都想要和他兒子發生關係?那位小少爺,今年也就才和自己一般大,一個小屁孩兒而已,柳思這麼早熟的人,能對那種輕浮的少爺產生什麼男女之情?
結果下了飛機,柳思看到等着自己的唐家兄妹的時候,就頓時忘了自己在房間裏的詛咒和苦思。
有一種人,從小的時候,就長得眉清目秀,蕭蕭肅肅。出眾的外表,和通身的氣派,無一不在提醒你:這個人與眾不同。
那個男孩子,就屬於這樣的人。
那個男孩子站在妹妹的身前,正跟她說著什麼。旁邊的人提醒了他,說客人來了,那個男孩子不緊不慢地扭過頭,正巧與柳思對上了目光。
與柳思想像中的少爺形象一點也不一樣,唐慎行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輕浮。相反,他看起來和柳思一樣的少年老成,彬彬有禮。
唐慎行首先友好地向柳思打招呼道:“你好,我叫唐慎行,是唐洛的兒子。這是我的妹妹,唐朝行。”他做完自我介紹之後,指了指身後的妹妹。
柳思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讓內心的驚艷泄露出一分一毫:“我叫柳思。”她極力冷淡地說道,眼睛看着唐朝行。
唐朝行正在低頭,看向柳思的身後——可是柳思的身後什麼都沒有,所以她想,這個唐朝行小丫頭,有可能只是在發獃而已。
唐慎行有些尷尬,也不知道是因為柳思的冷淡態度,還是因為唐朝行不挑時候的發獃:“朝行,輪到你做自我介紹了。”
唐朝行這才回過神來,慌裏慌張地同柳思打招呼。
柳思做着“敷衍式的應酬”,其實,她的注意力全部悄咪咪地集中在了唐慎行身上。
柳思感覺到了唐慎行對待自己的、過於熱情的熱情。在回家的一路上,唐慎行幾乎都在尋找着自己和柳思的共同話題,就希望柳思能夠多開口,多說話。
但是,唐慎行越是這樣貼心地關照柳思,柳思就越是感到自己同他之間的差距,從而就越難堪,也就越沉默。到最後,唐慎行以為自己把柳思給惹到了,於是不敢開口說話。這個時候,柳思反倒寂寞了起來。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人們總在兜兜轉轉中,輕巧地錯過彼此。一個節奏跟不上,後面的齒輪也就全部格格不入。
唐慎行不久之後就開始追求柳思。彼時的他,剛剛拿了科技界的獎盃,就自信滿滿、春風得意地,來跟柳思表白了。
柳思在收到他的表白的時候,其實沒在想“答應還是不答應”這個問題。
柳思的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她想了很多東西。從小時候,那個算命老先生說的,“澗下水與天河水”,到唐洛對自己的警告,“離我兒子遠一點”,再到不久之前,自己發現自己動心了的那一天,翻開黃曆本,查出來唐慎行正是天河水命的那一刻。
然後是現在,剛剛證明了自己的智商的唐慎行,當著全班人的面,拿着柳思最愛吃的糕點,微微紅着臉,說著“我很喜歡你”的這一刻。
果然,命里躲不過的劫數,無論自己如何掙扎,還是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來的。
柳思不可察覺地嘆了一口氣,拒絕了唐慎行交往的請求,但是收下了自己愛吃的糕點。
這個舉動的意思,其實就是,我也喜歡你,但是我現在不能接受,因為彼此條件差異懸殊的關係。再過幾年,我在藝術界立足,有足夠的實力,可以不用讓你去跟別的、門當戶對的人聯姻,那個時候,我就在唐洛的面前,親吻你。
唐慎行怎麼會知道這些呢,他當然不知道。
所以柳思後來常常想,自己一開始認為的,其實沒錯。
唐慎行確實不是那種一般豪門裏,用椰子和橄欖油培養出來的蠢豬。他有教養,談吐不凡,有學識,還懂得努力,有身家,還懂得尊重,是很難得的豪門貴公子。
但是他確實傻,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柳思為了自己能夠上學,而付出的努力和汗水?
他怎麼會知道,柳思因為受他青睞,而在學校里,他看不到的地方,收到了多少白眼?
他怎麼會知道······那天下午,他俯身偷親柳思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有睡着。
果然,澗下水和天河水註定有一別。
唐慎行離開美國的時候,柳思沒有埋怨陷害自己的嚴凜。因為她覺得,就算沒有嚴凜,自己與唐慎行也是兩個世界的人。兩條平行線,此生是不會有交點的。
可是天河水既然已經說過了喜歡,又為什麼會放棄呢?
他再等一小會兒,澗下水就會流出黑暗不見底的山洞,流到高處去了。
果然,離別的時候,自己,要比唐慎行,痛苦得多。
今天,是唐慎行和劉敏知結婚的日子。
柳思命里的劫數,天河水,終究還是遇到了他的佛燈火。
柳思沒有收到請帖。
大概唐慎行是真的怕了她的糾纏——要不然,就是那位劉敏知,怕自己在婚禮現場,搶走新郎。
柳思狠狠地扣下日曆。
她再也沒有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