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行程的最後，羅萊特和小莉來到淺水灣。

兩人走下商務車。

羅萊特伸手指了指沙灘，眼神複雜地問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否陪我到海邊走走？”

小莉不明白他眼神里的複雜情緒是什麼，點點頭，跟着他走向海灘邊。

靜謐的夜晚，夜幕一片深邃的漆黑，圓月如銀盤般高懸。

海灘邊，兩人坐在沙灘上，也許是天氣太涼，四周沒什麼人。

海浪輕輕地湧上來，但最遠也只是蔓延到他們的兩米開外，又退了回去。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許久無言。

一陣微涼的秋風刮來，小莉打了個寒顫。

羅萊特伸出手，想攬住她的肩。

“不要碰我。”

小莉平靜地說了一句。

羅萊特愣了一下，收回手去。

兩人靜默地坐着。

四周只聽到海浪的聲音。

羅萊特忽然頭也沒轉地伸出右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小莉微微斜開身子躲了躲，但是沒能躲開多遠，羅萊特的手還是能夠着她的頭頂。

“都說了不要碰我了。”小莉埋怨地說道，但卻並沒有很責備的意思。

羅萊特轉頭鄭重其事地看了她一眼，“我喜歡。”

小莉避開了他的目光，撅了撅嘴，撇開臉，“算了。”

於是羅萊特一邊繼續看着前方的大海，一邊輕輕地揉着她的頭頂。

“莉，你有害怕的事情嗎？”他忽然問道。

“我？”小莉低下頭，心情瞬間沉下去，“有啊……”

他又問，“你害怕的事情是什麼樣的？”

小莉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人的模樣，心底忽然湧起一陣噁心的恐懼感。

察覺到她的異樣，羅萊特繼續揉了揉她的頭頂，“不用怕，我在這裏。”

小莉漸漸平靜了下來。

“你害怕的是一個人嗎？”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嗯。”她只是應了一聲，又陷入了沉默。

“你害怕的人……現在還在嗎？”他試探地問。

“在……”她答道，聲音有些顫抖，然後陷入了沉默。

羅萊特的眼底閃過一道波光。思索了片刻，他問道，“你可以跟我說說他嗎？”

小莉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許久，羅萊特忽然問道，“他……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

小莉的眼眶忽然濕潤。

羅萊特當作她默許，輕輕問道，“你……是不是不敢和其他人說？”

過了一會兒，眼淚忽然從她的臉頰上滾落，一顆接一顆，接連不斷地落下來。

羅萊特知道原因，卻不願意說破。只是靜靜地傾聽着。

“我也不知道……”小莉哽咽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躲得遠遠的。我原本只是希望，這輩子能夠再也見不到他就好了……”

也許是覺得反正羅萊特是一個無關的人，小莉覺得似乎和他傾訴的話也沒有關係。

羅萊特聆聽着，沉默不語。

“有好多時候，我都希望，他能直接從這個世界消失就好了……他憑什麼……憑什麼出現在我的世界裏……”她哽咽道，“可是無論我怎麼躲，他總是會出現……我們根本是被捆住的，無論我怎麼掙扎，都不可能掙開……”

“他……是你家裏的人嗎？”羅萊特輕聲問。

“他是我家的親戚……”她緊緊閉上眼，眼淚不斷地滾落臉頰，“我們整個家族都是捆在一起的，我沒辦法甩掉他的……我爸沒讀過高中，在縣城裏開拖拉機……我媽在制衣廠打工……我爸很怕我大伯父，又怕又敬畏……什麼事情都聽大伯父的……我不敢說……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怕說了會把一切都毀掉的……”

羅萊特心一緊，說道，“可是你不說，你的父母永遠也不會知道。”

“可是我說了又能怎麼樣？……說不定我父母還會怪我……說不定他們會覺得是我自己惹的事……可是那時候我還太小了，什麼都不懂……”

“就算你父母不支持你……也會有其他人願意幫你的。”羅萊特答道。

“有人願意幫我又怎樣？把那個人送進監獄嗎？”她哭泣起來，“那個人已經有小孩了……我要是把他送進了監獄，他的小孩怎麼辦……我要是把他送進了監獄……他的小孩就會沒有爸爸了……他們家一定會恨死我了……那我的爸媽怎麼辦……”

羅萊特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她繼續哭訴道，“我爸還有其他兄弟姐妹……還有好多好多的親戚……幾十個人啊……他們要是都知道了……會瞧不起他們家的……我不想他們嫌棄他的老婆和孩子……我不想看到那個孩子在大家厭惡的目光中長大……我不想他的孩子……長大以後……也會恨我……”

她哭了很久，聲音嘶啞。

“莉……”羅萊特忽然低聲說，“那個人所做的，是犯罪。是很嚴重的犯罪。”他試圖直視她的眼睛，但她沒有抬頭看他。“你要站出來，為自己說話。”

“不……我說不了……”她連連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你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不，”他堅定地說道，“你要相信法律，犯了罪就應該受到懲罰。犯了多重的罪，就應該按照法律，承受多重的懲罰——”

她哭着搖了搖頭，“不是這樣子的……”

“莉，看着我。這是犯罪……”羅萊特伸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逃避的眼睛，“按照刑法——他應該被判處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你不明白……在中國的文化里不是這樣的……”她搖頭。

“但在法律里是——”羅萊特還想說下去，他的手卻忽然被小莉用力推開。

“法律管不了那麼多！”她忽然聲嘶力竭了起來，“那個人的母親還親手溺死了自己剛生出來的女嬰，就因為養不起女兒！這些事，在農村經常都會發生！法律什麼都管不了！”

羅萊特想伸手扶住她，讓她鎮定下來，但她卻更加激動，聲音嘶啞地喊道，“城裏的房子那麼貴！即使在城裏工作，小孩還得回農村上學！農村上學的孩子很難考上好大學！到城裏打個工，沒日沒夜地干！生了病，工資連醫藥費都付不起！我遭受的又算什麼？！我還有很多弟弟妹妹們一輩子都走不出農村！整個社會都是扭曲的！我有什麼資格請求法律幫助我？法律能怎麼幫助我？”

羅萊特試圖去扶住她，但被小莉厲聲拒絕。

“你不要碰我！”

羅萊特還是試圖伸手去扶她。

“不要碰我！……”她站起身，後退了一步，身形微微顫抖。

羅萊特愣住，不敢再靠近，只是皺眉看着她。

她彎着腰，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過了一會兒，眼神漸漸變得死寂。

小莉張開口，低聲地說道，“……羅萊特，在你眼裏，這世界如此簡單……沒有複雜。”

“不是這樣子的——”他說完，下一句卻沒能說出口……莉，其實在你的眼裏，世界才是簡單的。你從最一開始，就用幾乎毫無防備的心接納了我。

小莉繼續說道，“你不懂中文……也並不明白中國文化，在我們這裏，每個人都和其他人互相連接起來……靠的都是張面子……如果不能和其他人搞好關係，根本連生存都是困難……而你……卻憑着滿腦子的法律，就以為自己能站在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道德高地上嗎？……”

她哀傷地看着他，“你真的懂我說的那些話嗎……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不想傷害我的大家庭——而你，只因為我所說的想保護的那個大家庭的利益是你所看不見的，摸不着的，對你來說，我不願為了自己把真相說出來的想法就是錯的。”那不能被他理解的心境，讓她感到距離感。“你並沒有理解，對於我來說……失去那個家庭意味着什麼。”

羅萊特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看着他，那眼神帶着如鴻溝般的距離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最多只是能在你困難的時候照顧一下你而已。我不是能成為讓你喜歡的人。你也不要再勸我去報警了。我是不會去報警的。我寧願一切維持現在的樣子。”她說完搖頭，“你走吧。”

聽着這如同訣別的話，羅萊特忽然覺得彷彿心裏缺失了一塊，“莉……”剛開口，她卻打斷了他。

“不要再試圖說服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冷靜一下。我要一個人想一想。”

小莉轉頭看向大海，語氣哀傷，“……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你，是對的還是錯的……也許，是我所承受不了的呢？……”

羅萊特愣住了。

“所以，”她回過頭來看着他，儘管淚水沾濕了臉龐，她卻露出一個坦誠的笑容，“如果有緣的話，我們以後的某一天再見面吧？”

“我一定會再回來找你。”羅萊特看着她的眼睛。心裏想道……一定會找到你，無論相隔多長時間，都還會再找到你。

“那就請你……送我回去吧。”她說道，笑了起來，眼淚滑下臉頰。

……

羅萊特送小莉回到了她的家。

因為他經手的案件情況發生了緊急的變化，所以他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

小莉則回到了她在便利店打工的生活。

一晃眼，又過去了三個月。

小莉再也沒有收到羅萊特的消息，他彷彿直接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