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威惶惶不可滅(1)
?從未想過有一天,勢不兩立的宿敵會變成惺惺相惜的對手。楊戩身上的那股君子氣質,他打一見面起心中就有着十二萬分的厭煩,楊戩也是如此。他們立場相對,性格相異,行事之風大不相同,骨子裏卻有着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相同之處。而千百年過後,悟空總會說當年齊天斗戰,敵手百千,楊戩才是他真正的對手。
東荒之上有雷湖,涇渭分明經年不散,雷霆凝成翻滾浪花,蒼穹之上電光如雨,那是一場驚世之戰在這天地造物之中留下的,永不可磨滅的印記。更是引來無數修行之人,踏入雷湖,磨鍊渡劫,增長修為。
悟空且戰且退,不知楊戩那源源不斷的戰力與意志從何而來。他疑惑,拼殺許久,自己都感到疲憊,楊戩卻看起來一點不累,招式更顯緊密。他終是被壓了一頭,不是差在實力懸殊,而是差在入世尚短。他沒有經歷過坎坷世路,也沒有劈山救母,更沒有親身參與過堪稱天地殺劫的封神之戰,所以就少了那殺場上日積月累起的珍貴經驗,少了風霜刀劍忍辱負重的人生經歷。
刀光起始渺落,而後散成絲絲縷縷,由疏淡至密集,最後凝成實質,萬千光華匯成一縷,明極生暗,映在悟空的眼眸里,照見瞳孔驟縮。光陰咫尺,悟空知道這是最後一刀,而此時的他,已經避不開。若硬生生受這一刀,必定非死即傷束手就擒。
日頭漸升,池水上乳白色霧氣氤氳,刀鋒寒,花影亂,四面斷壁殘垣,菡萏香銷翠葉殘。那倉惶后遁的身影映在楊戩的眼中,忽而毫無預兆地變了模樣。
清雅如蓮的面容,在刀鋒激起的陣陣風裏,遺世獨立。
衣袂飛揚,似幻似真,那麼單薄那麼憔悴,卻總是眉眼彎彎噙着笑意的,她總是在笑,無論世路如何艱辛,無論人情如何淡薄。
飄零輾轉塵世間的那些年裏,東躲西藏食不果腹,她手裏捧着僅剩的半個饅頭,揚起小臉,“哥哥,你吃。”暴雨連綿的日子裏,她張開懷抱護住高燒不止的他,躲在破廟裏,聽着檐上雨聲滴滴答答。為了湊錢差點被拐進青樓里,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帶着她逃出升天,然後陷入昏迷。似夢似醒里,他聽見她說,“哥哥,我來保護你。”她總是笑着的,傷了痛了,冷了餓了,都是巧笑倩兮,不想讓他這個哥哥擔心。
世人說他兄妹相依為命,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他笑那詞彙用得太過輕巧。回憶若能作酒,那必然滿是苦澀,酒里釀着往事不堪回首,那是連雲開月明這種企盼都沒有的一段歲月,而他能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讓他的妹妹過上錦衣玉食一世無憂的日子。
“嬋兒......”
刀勢如河,一去難復返,足以令修為不精的妖仙魂飛魄散的一刀,卻被他生生收回,且不論真假,那清雅面容忽然立在眼前,他一身殺意便會驟然收斂,刀鋒再不能前進一寸一分。澎湃而渾厚的仙力倒灌而來,盡數沒入他握着刀的右臂,骨骼破碎發出細微聲響,他受了有生以來最重的傷,卻恍然未覺,他只盯着眼前的人,那如凝脂般的面容上,被他的刀,劃出了一道血痕,漸次滲出血珠,臉上的淡然清雅被凄迷艷麗所取代,卻還是微笑着的。
他目光怔怔,眼裏的光一瞬寂滅,瞳孔里有無窮黑暗蔓延,逐漸覆蓋整個眼瞳,黑暗裏泛出一點血紅,匯成汪洋血海,天眼裂目,他的眼眸全部變成了如血的紅色,眼中清明神色被一片晦暗所取代。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生在塵世間,渺小如螻蟻,天厭神棄,想要活下去都那樣的難,我沒有生死超脫的力量,無法留住身邊的一切,我有了那力量,卻還是......保護不了你。心中一聲又一聲的咆哮質問,逐漸淹沒了理智,神又如何?妖又如何?他開始狂化。
悟空趁着楊戩這一瞬愣神的時間,恢複本相,右手甩出一悶棍,依舊打在楊戩的右肩上,卻與他所想的不同,被這力道十足的一棍打在肩上,楊戩卻半步未動。
他知道自己變作楊嬋模樣的這件事,做的不甚光彩,然而生死攸關之際,誰還在意麵子?總之,他絕不能讓楊戩那一刀落在自己身上。
怕是普天之下,只有楊戩一個人,能把他逼到這樣的境地,一生宿敵,一世相惜,不過如此。
楊戩赤紅的眼眸死死盯着悟空,沒有溫度,沒有情緒,甚至連一絲殺意也沒有,只有無窮無盡的......毀滅。他的發梢逐漸滲出絲絲煞氣,在空中凝成實質,他整個人都籠在那紅色氣息里,空間被撕裂扭曲,一切景象都影影綽綽不分明,絕世大妖的威壓四散而出,思野飛鳥絕,萬物凋零生機全無。
成為斗戰勝佛的悟空時常會去回憶,自伐竹作舟走出花果山以來,這修行之路上,他有過數次瀕死的體驗,灌江口這一次尤為深刻,他僅僅在楊戩的目光里,預見了自己的神魂俱滅。被那樣的目光注視,千般變化萬般手段,終是枉然,那時候的他,剎那裏就只有一個想法,自己是逃都逃不掉的。他在方寸山裡見過師父憤怒的樣子,風雲變色殺氣四溢,卻沒有此時被楊戩注視這般,讓他感覺到徹頭徹尾的......恐懼。名為恐懼的情緒在血液里迸發,匯到全身每一個角落,將他釘在原地,一身變化,奇譎詭變,卻再不能逃出生天。
楊戩,你究竟是誰?
楊戩的氣勢如雨後竹節,節節攀升而又勢不可擋,真君廟四面影象波動,與整個天地分割開來,隔絕萬物視線,雲霄上觀戰的神仙們,再也看不分明廟中景象。
雲層上擠擠攘攘的群仙,無盡喧囂化成落針可聞的靜默,他們屏息而立,只注視着灌江口的方向,靜待勝敗出分曉。他們太過專註,連自己頭上不知何時飄來一朵祥雲都沒有注意到,雲上坐着自三十三天轉瞬而至的道祖,八卦袍映出朝陽色,難得的一臉肅穆莊重。
小菩薩在雲上跺了跺腳,手捧着楊柳凈瓶一臉糾結,作勢要把瓶子拋出去,卻又收回手來,彎眉緊皺,臉上的糾結萬分變成了心疼不舍。
凌霄殿中坐在尊位上的軒轅明,也在這時停下了翻奏章的動作,目光定定,穿過層雲飄渺,望向了灌江口的方向。
最終,閃着銀光的金剛鐲自雲海中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