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卜算子(下)
接近年關,東街上賣乾貨的鋪子人來人往,栩栩被吵得頭昏,索性關了門面專心修書。這日清平推門而入的時候,她正在做最後的修訂。
栩栩露出這些日子來,第一個釋然的微笑,“再過一遍就好了。”
清平玩着她的指甲,漫不經心道:“兩個月,按常理來說,也不慢。”
按常理?什麼意思?栩栩帶着一絲疑問抬頭,將書遞到她手中。
清平不接,反而給了她另一本手抄的冊子。“你且看看與這本有多少差別,告訴我就是了。”
接過手抄本,栩栩心一沉。看墨跡,也不過剛寫了幾日,仔細一看內容,比她補得更精細些,連帶寫了筆者的看法意見,言辭犀利,一針見血。
她不死心,翻到後面的附錄配方,竟也與她寫的幾乎一模一樣。
清平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大約結果了,還是藏不住事。她輕笑一聲,將她遞來的書又推回去“既如此,這本來也是我找人印的副本,你自己留着罷。”
栩栩咬着唇,只覺這兩個月的辛苦委屈,無從訴說。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以用平常的聲音問:“他……用了多久?”
“一月不到,果然不負昔日神童之名。”清平語氣平靜,栩栩卻敏感地知道,她應是存了與他一較高下的念頭。
能被稱為“昔日神童”的,不用問,也知道是那一位年紀輕輕的翰林學士了。那些參考書目還在她的抽屜里,栩栩不得不佩服鄭凡書的強學博記。
她近日來的挑燈夜讀,手上因反覆修補劃出來的細口子,那些她覺得值得、並樂在其中的事,彷彿都在這一刻化為泡影。
“令牌不用急着還給我,有需要去取書看,到底是條件不一樣,也不怪你。”
她走得如來時一樣輕鬆,栩栩卻覺得心情如天氣一般雪上加霜。
重新打開門,碎雪夾着冷氣撲面而來,栩栩昏沉的頭腦瞬間一清醒。
出去走走吧,也該為又一年添置些什麼。她乾脆關上門,打算去街上逛逛。
來京有三月了,書坊不見盈利,話本沒有新作,古籍自有人比她修得又快又好,也談不上有什麼朋友,唯一弄清的是大概的局勢關係。
急嗎?阿顏是急的,她是外冷內熱的性子,但看她那麼忙,栩栩越加不好意思讓她擔心。
自己當然也是急的,她彷彿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圈套,明明這些人看起來沒什麼關係,卻讓她掉入層層無助中。
她搖了搖頭,不,她明白的,不應該這樣去評價一個人的作為,但還是感到沮喪。
栩栩呼了口氣,立馬有一陣白色的冰霧升騰起來,拿手一扇,餘溫很快消失,凍得她一哆嗦。又開始颳起風來,她提了提衣領,也懶得回去拿披風,走到集市的時候,小巧的鼻子也被凍得紅紅的。
沒想到比往日的人還多些,栩栩被擠得一路向前,她又沒想好要買些什麼,每每猶豫後面的人便催促起來。
次數多了,有人看到個小姑娘走在人群中,又不買東西,鼻子還凍得紅紅的,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又有人發現她是“聲聲慢”那個古怪的女掌柜,議論變成了相視的笑。栩栩此時無比希望,她的聽覺不要那麼靈敏。
她拿起一卷絲線,旁邊一個油嘴滑舌的小伙調戲道:“這麼俊俏的姑娘,總穿着長袍可惜了!”
賣絲線的大娘瞪他們一眼,含笑道:“姑娘家做生意不容易,莫聽這些混小子胡說,我看你一雙巧手,能寫好字,做針線或一定也不差的!”
栩栩只好報以窘然一笑,匆匆付過絲線,快步向前走去。
不經意路過一個糖畫攤子,栩栩眼睛一亮,她有許久沒見過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
聞着甜絲絲的氣味,看着澄黃的熱氣騰騰的糖汁,在師傅一雙巧手下,絲絲縷縷化作栩栩如生的花草動物,栩栩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暖意。
“我要一個……”她一邊盯着轉盤看,一邊去摸腰間的荷包。
一愣,她沒摸到。後邊的孩子嚷嚷起來,她趕忙退到一邊,又仔細摸了一遍,還是沒有。她剛剛付過絲線的錢,碎銀連帶着絲線都沒有了!
“叮”的一聲響,兩個銅板滾到她腳下,栩栩哭笑不得,這正是一個糖畫的錢。
她撿起銅板,朝着銅板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忽然聽到後面有一個暗啞的聲音悄悄說:“還買絲線呢,這蘭花繡的這麼丑!妹妹比她”
栩栩不動聲色跟上他,看樣子是個小叫花子,身量比她還矮些。
快要追上他的時候,那小子不知怎麼發現了她,一溜煙的就往巷子裏跑去。栩栩施展開練了許久的輕功,終於在他就要拐進小院的時候抓住了他。
那小叫花子閉着眼睛亂踢,“不是我,不是我!”
栩栩怕被踢不敢再抓他,正想着他是不是與這間主人相識,破舊小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是個穿着洗的乾淨的粗布衣衫的小女孩,頭上卻纏着白布,“姐姐,你又亂拿別人東西了。”
一股濃重的藥味衝出來,那小叫花子眼睛一紅,向栩栩暗暗求饒。她跑去扶住小女孩,“叫你多睡會,又爬起來了!”
栩栩撿起被她甩到身後的荷包,“她沒亂拿,只是你的眼睛,不當這麼治。”
年長的那個眼睛一亮,“你有辦法治好她?”
栩栩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用什麼付我葯錢?”
“你不是開書坊的嗎?我會寫字!”她頗有幾分自豪地一抬頭。
栩栩點點頭,“原來你是算計着,要來幫我看書坊?”
“你怎麼知道?”
栩栩苦笑,“我猜的。”
她看着雜亂破敗的院子裏,竟生長着一棵梅樹,聽到剛剛那句話,她願意幫她。
小叫花順着她的眼神看去,弱弱地說:“爹爹說,旁的都可以扔掉,這個不行。”
矇著眼睛的小女孩搶着說:“這個我知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栩栩看着她天真的笑顏,突然覺得,她也沒什麼可以叫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