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卜算子(上)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栩栩捏着清平給的令牌,去翰林院借書的時候,內心多少有點兒忐忑。
以前樓源是大學士的時候,也會在這裏輪值吧。當然她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望着禁衛森嚴的閣樓,越發顯得這一身月白長袍,穿在她一個小丫頭身上不倫不類。
栩栩挺直腰板走進去,今日輪值的都是些比較年輕的學士,好在並無人多為難她,她努力無視掉那些探索的目光,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書。
正踮起腳抽出最後一本《蜀中記事》,旁邊一個圓圓的個子不高的男子,似乎正打着哈欠往她這邊來。看他的樣子,居然是睡在了,最寬的最下面一層書架里?
見他搖搖晃晃似還沒清醒,栩栩只好將書推進去一點,側身避讓。沒想到他和她擦肩時一撞書架,那本書剛好掉下來,砸在了他圓圓的腦袋上。
栩栩有點想笑,但馬上知道事情不好。但見他摸着腦袋,卻先將書撿起來拍了拍,喜道:“這不就是我要找的書嗎?”
栩栩剛拉出來歉意的笑容一僵,還未說話,他已靈活地轉身側看向她捧着的那一摞書,“唔,都是我正找的,多謝多謝!”說著便伸手要去搬。
栩栩自然不肯,疾退兩步將書護在懷裏。“我有郡主令牌,許我來此處借書。”
那人摸了摸腦袋,笑眯眯道:“我於此處輪值,也有權借閱。”原先不說話的眾人聽他這樣說,都哄然笑起來。
“喂,小姑娘,這人最認死理,誰說都沒用,你還是讓給他吧!”
“是我先拿的書。”不能再退了,這人卻跟着向前兩步。於禮與女子站這般近,有些輕薄了。
“是我先想借的書。”他從懷裏抽出一個單子,上面果然清清楚楚寫着一樣的書名。
栩栩不信有這樣巧的事,可偏偏都對上了。她眨眨眼睛,“不如我們一人借一半,我看完了主動找你換,可行?”
那人似乎終於意識到對方是女子,爽快應道:“既如此,我去找你便是。”
栩栩拿着一半書走出書閣的時候,覺得這事透着怪異,難道這人想單獨對她說些什麼?後面有腳步匆匆靠近,她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那人卻還是撞上了她。
“抱歉抱歉。”那人急忙將書撿起來還給她,又匆匆走了。栩栩摸着被他粗暴對待的幾本書,書頁已經皺了,最下面是一本古籍,甚至封面有些開裂,得先補一補。
是故意的嗎,栩栩皺眉。清平將書送來的時候,的確提過一句,翰林院也曾想修補這書。既然是“也”,為什麼那人竟寫了一個書單,而她來時,也並不確切要借哪些書籍。
這是關於蜀中的一本植物古籍,還記載了一些古老的偏方,有些書頁已經模糊,用的又是特殊的字體,她的確是有興趣去修一修,但翰林院應當不會將這類書優先修補。
回到“聲聲慢”,栩栩將那本舊書,在封面下小心糊了一層薄紙,又將其他書頁也一一撫平,有破損的地方也順便修補。
書坊仍舊沒什麼人,她專心修了一下午書,在就要關門的時候,有一個圓圓的腦袋探進來。“女先生,請問你書看完否?”
栩栩剛翻開第一本,那些書情況並不好,她頗費了一番心思。她抬眼看着那人圓圓的眼睛,“這個稱呼倒新鮮。”
“在下鄭凡書。”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在下翻閱過那些書,所以看得快些,又由此聯想到一些問題,所以迫不及待,想翻閱另幾本解疑。”
栩栩點頭,將書小心翼翼拿給他。“既如此,你看過疑問處,便不再用到了?”
鄭凡書看到修補過的痕迹,頓時不悅起來,一直笑眯眯的臉色都變得嚴肅了幾分。
“將書借你,如何不懂珍惜?”
“並非是我……”
“在你手中受損,還推卸責任,更不可取。”他如老學究一般搖搖頭,嘆息道。“不過這補得甚是仔細,比宮中手藝也不差。”
栩栩想到先前害他砸到頭,又見他仔細看起書來,也不聽她講話,不禁有點氣悶。
待到點了燈都不再能看清字,他終於放下書,“我明日將書拿來,你小心保管。”
裴思芮和邵妍來的時候,栩栩剛關了門準備做飯。
“今日怎麼這麼晚?有什麼能吃的?我都快累死了!”依然是一副大爺模樣。
栩栩白他一眼,“今日就吃蒸番薯!”
邵妍跟着她去裏間,摸摸她的頭:“莫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委屈嗎?也不是罷,栩栩想了想,也不是什麼大事,還要累的阿顏替她擔心,便笑着搖了搖頭。
次日中午,栩栩打開書坊門,便見着熟悉的圓圓腦袋,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抱歉,久等了罷?”
“不久,也就敲了三次門,約莫半個時辰,又將書重過了一遍。”鄭凡書有些哆嗦道,已經是冬天了,有些像要作雪。
栩栩一噎,在他譴責的目光下,只得接過書,然後歉意道:“我去燒熱水。”
她端着熱水出來,見他正一目十行地在看她新寫的話本。
“這些書倒是新鮮,只是終不適合女兒家成天看,免得養野了性子。”他抬頭看她一眼,勸言道。
栩栩頗覺頭疼,他說的話其實本意是好的,為人看起來也不迂腐,但從昨天到今天,每句話都說得她渾身難受,偏偏又反駁不得。
栩栩心裏只想請他快些走,鄭凡書卻坐下來又挑了幾本看。栩栩拿起昨日借好的書看,只覺還有餘光落在她身上。
他終於起身,也不提要買書。栩栩拿起熱茶喝了一口,起身送他。“不必送了,看書當用心,待客需熱忱。”
栩栩目送他出去,待看不見了,還覺得他笑眯眯說話的樣子就在眼前。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冷嘲熱諷她皆無所謂,就是拿這種真沒法。
想到鄭凡書此人,也被稱為怪人。三歲讀詩經,五歲通四書,七歲能寫文,十四中狀元。雖然祖上也是幾代文官,他卻沒靠一分一毫,實打實的奇才。
在學問上無人可比,性格上同樣如此。他雖愛穿書生衣裳,卻不愛講究禮法道常;從不與人爭吵,卻有幾百種方法叫你啞口無言。
栩栩搖了搖頭,沒一個是好惹的。剛剛拿起書看了幾頁,又來熟客了。
“鷓鴣天,我很喜歡,多謝。”謝沁芳輕笑,仍叫韓瑛去門口守着。“聽聞一樁消息,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栩栩頭也不抬。“能謝我什麼?你又來這套了。”
謝沁芳將一個狐狸毛的墊子鋪在竹椅上,才慢慢道:“皇上將凌霄郡主,賜婚給了鎮北蘇大將軍的次子,蘇嶸。”
栩栩隱約聽到扇子開合的聲音,就知道裴思芮怕是在對面的胭脂鋪里。聽她說這話,語氣竟隱隱十分遺憾,心中一動,不覺好奇道:“你覺得是裴相獨子好,還是蘇將次子好?”
謝沁芳面上微微泛紅,“你說到哪裏去了,不過是想到那日她在意濃園為難你,才與你隨意說幾句。”
一聲冷哼由遠及近,“我看是可惜,自己沒能嫁給那位謙謙君子。”
裴思芮將謝沁芳從椅子上拉下來,自己舒服的將腳架在桌上,“怎麼樣,要嫁給小爺這般,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是不是很委屈?裝的是不是很辛苦?”
栩栩將她好不容易修好的書,小心往旁邊挪了挪,“聽說蘇嶸雖為蘇將軍之子,卻從的是文官?”
“虛偽!”裴思芮不屑道,“不過是會寫幾個字,不如多殺幾個寇賊。”
“蘇二哥是正人君子,一心為民,你不該這麼說他。”謝沁芳索性去翻舊書看,聞言忍不住反駁。
裴思芮嘖嘖兩聲,語中諷刺更甚。“人家曾經救了你,怎麼不以身相許回報?叫的這麼親切,也是,老謝在朝中廣交好友,誰與你不是親戚?”
謝沁芳知只會越說越糟,遂閉口不理他。
哪想說曹操,曹操就到,栩栩見一藍一粉,兩個人影從門前經過,看了一眼胭脂鋪,卻轉身走進了她的書坊。
“幾位剛剛是在說蘇嶸不好嗎?”劉凌霄蹙着尖尖眉毛,終於發現了哪裏看起來不太對,對着栩栩嫌棄道,“又是你,你怎麼這種裝扮,果然不倫不類的!”
她剛剛說了這兩句,又有一個儀錶堂堂的冷峻男子走進書坊。
與蘇尋的冷漠不同,他的五官如刀削,目光如炬,周身都透出嚴厲,與書坊中懶散的氣氛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