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建業三代勖,傾頹旦夕間

第二章 建業三代勖,傾頹旦夕間

越往內宮深處走,內監,宮女的步伐就越沉穩,到了嘉元宮前,竟然就像一切未曾發生那樣,所有人禮數照舊,一言一行絲毫不見慌亂,這給了加合錦莫大的安慰。

加合錦一進門,太後身邊的梅姑姑便迎了上來,笑得十分溫暖:“公主終於來了,快進來!外頭冷吧?”加合錦點了點頭,隨梅姑姑走進去,見到太后坐在床前,眼淚突然涌了上來,也顧不上行禮,就撲到太后懷中,動情喚道:“太后!”太后笑着摸她的頭髮:“嚇壞了吧?不怕,不怕!”祖孫兩個抱在一起,眾人皆來勸慰,加合錦流了一會眼淚,又笑了起來。

太后嗔道:“都是我平日裏把你慣的,你看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有個沉穩的樣子,哪裏像你父親母親了?”加合錦笑而不語,此時膳食已經布好,白果烏雞湯的香氣四處瀰漫,其他的菜也都是她平日裏愛吃的,引得她胃口大開,她本想詢問太後有關叛亂的事,但又怕擾了太后吃飯的興緻,便暫且忍着,等飯畢再打聽個明白。

席間太後面色如常,彷彿真的沒出什麼要緊事一般,也沒給她問話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太後用過膳食,加合錦剛欲詢問,就聽到屋外內監的通報聲:“陛下駕到!”原來是祁帝來了,加合錦連忙離了座位,同屋內一干人等跪地恭迎。

祁帝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先向太后道了安好,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太后的眼神中滿是關切,問道:“皇兒面色差得很,可有用過膳食?在哀家這裏用一些吧,免得熬壞了身體!”祁帝毫不在意地揮了揮衣袖道:“孤吃不下。孤只是惦念母后,想來看看,見母后一切都好,孤便安心了。”

祁帝頭一轉,便見到加合錦跪在地上。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加合錦兩眼,語氣冷冷道:“合錦也在?”

太后答道:“是啊,這孩子嚇壞了,哀家便叫她過來一同用膳。皇兒雖沒胃口,也多少用一些湯水,萬一累壞身體,豈非得不償失?雲榭,來為皇兒斟湯。”雲姑姑應聲起身,走上前來,將那白果烏雞湯滿滿盛了一碗,祁帝初時還想推辭,便聽雲姑姑勸道:“陛下挂念太后,非要親自過來看一眼才放心,這是陛下的孝心;太后也挂念着陛下,見陛下憔悴內心擔憂,這是太后舐犢情深。陛下與太後母子連心,乃是蒼天之福,大祁之幸。”祁帝聽了此話只好坐下,嘆道:“母后如此美意,兒子怎忍拂逆?”見祁帝終於肯動筷子,那內監首領杜老公的神情也放鬆了很多,暗暗舒了一口氣。

加合錦等人還未得祁帝示意起身,仍跪在地上,合錦覺得祁帝今日對她態度冷冷的,只道祁帝是因為平剿叛亂之事心情煩悶所致,故安安靜靜地跪在一旁,只求別觸了祁帝的逆鱗便好,卻不成想祁帝突然又喚起她:“合錦昨夜睡得可還安穩?”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合錦抬起頭,正對上祁帝的雙眼,她驚訝地發現,祁帝的目光中竟然有從未見過的凌厲,似乎蘊藏着無窮的怒火,簡直要把她熔煉一般。她連忙又垂下頭,心裏慌亂起來,暗暗琢磨到底自己哪裏做的不當,竟然惹來祁帝如此大的火氣。

周遭一時靜得出奇,彷彿沒有人敢接過這話頭,來緩和劍拔弩張的氣氛。合錦清了清嗓子答道:“托陛下洪福,合錦一向睡眠安穩。只是昨夜突發噩夢驚醒,便再睡不着了。”祁帝“哦?”了一聲,問道:“是怎樣的噩夢?”

合錦別無他法,咬了咬唇,如實回答道:“夢到我大祁與敵軍交戰,父親率軍士衝鋒陷陣,因戰事焦灼,父親的身影一晃便不見了,無論合錦如何叫他,都沒有回應。合錦害怕,於是驚醒。”

祁帝聽罷,半晌都沒有說話,合錦只能垂頭跪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面前傳來一聲長嘆:“唉!加依布氏三代忠烈,沒成想到朗博這裏便盡了。時無英雄,乃至宵小橫行!你們且起來吧。”祁帝的言語中滿是傷感和惆悵,方才那凌厲的氣勢蕩然無存,他長吁短嘆了一番,看上去再沒什麼胃口了,只挑了幾口菜肴便放下了筷子,神色盡顯落寞。

合錦便有些後悔,自己提起父親的事,又讓祁帝傷感得沒有食慾。她小心地看向太后,卻瞧見站在太後身后的梅姑姑給了她一個幾乎微不可察的眼神,她連忙斂住心意,屏息凝神,恭順地垂首立着,將自己化作靜物一般。

目不能見,只聽太后問祁帝道:“事情處理得如何了?”祁帝回答道:“叛臣逆黨主謀者皆已收系,但仍有殘餘勢力叛逃在外,已命人前去追緝了。邊境之亂幸有高洛氏和勞可干氏北部奮力抵抗,已擊敗敵軍,殺敵三千,沒讓賊子得逞,母后寬心便是。”

太后嘆道:“常言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勞可干氏北部乃是當年‘飛寄將軍’勞可干匯仁一脈,如今大敵當前,倒有些先祖忠君愛國的遺風,是我大祁的棟樑之材。皇兒要賞罰分明,有過者不可輕縱,有功者也不可株連,這才是仁君之高義。”祁帝道:“母后所言甚是,孤理會得。”隨後看向加合錦,說道:“朗博與孤情同兄弟,溫平又是孤的同母胞妹,孤亦不會因此事遷怒於合錦,母後放心。”

加合錦聞言,心中陡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什麼叫“不遷怒”?此事竟與自己有關嗎?

對了,今天她身邊發生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回想起今晨太後派侍衛專門守着自己的宮殿,曹總兵不敢給祁帝身邊的夏老公開門,叛亂剛平,太后便將自己叫到嘉元宮中一同用膳,加上方才太后與祁帝的一番對話……本來每件事情都可以解釋為太后關心她,雖不免太過小心翼翼,可將這一切連在一起,突然有了可怕的含義。她不敢繼續想下去,腦袋開始嗡嗡地響。

祁帝還有一堆公務需要處理,於是匆匆向太后辭行,剛欲離開,又回身囑咐道:“最近幾日,除了嘉元宮,合錦就不要到處走動了。”加合錦立即拜身稱“是”,聽着起駕呼聲,祁帝是真的離去了,她卻站不起來,梅姑姑和雲姑姑一左一右過來扶她,她感到頭暈腦脹,腿也軟得不聽使喚,看向太后,顫聲問道:“今晨的叛軍……難道我……我叔父……”如此簡單的問題竟如鯁在喉,太后心疼地把她攬在懷中,安慰道:“好孩子,別怕,你剛才回答得很好。你舅舅已說了此事絕不遷怒於你,你就放寬了心,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啊。”合錦失聲驚道:“果真是我叔父!他怎的如此糊塗?到底發生了何事,還請太后明示!”

太后喚人撤了飯食,帶着合錦進了內室,祖孫兩人對坐在床前,太后拉着合錦的手,對她講道:“哀家本想慢慢跟你說,怕嚇壞了你,誰知陛下沒打招呼便過來了。你聽我說,卻不要怕了:勞可干都仁勾結境外穆合族,於昨夜突襲宮城,我皇城軍士殊死相搏,雖於今晨將叛軍剿滅收系,大祁亦是損傷慘重。”

合錦道:“竟然是都仁大人起兵?今晨我聽到亂嚷聲,莫非前殿已被破了?”太後點了點頭,心有餘悸道:“叛軍攻我不備,暗夜奇襲,待發現時,叛軍已進入前殿東南方三殿內了。”想到後宮離前殿不過相隔五殿,自己所居的瓊熙宮就位於東南方向,才知道當時戰爭離自己如此之近,合錦心念一動,又問道:“那我叔父他……”

太后道:“勞可干都仁與你叔父加依布乃央裏應外合,昨夜加乃央用虎符撤下了城防守衛,偷引外穆合叛軍入城,與勞府、加府兩軍合一發起叛亂,此事你堂兄也參與進來了,那攻破東南方殿門的先鋒便是加榮修。現在叛軍已平,勞都仁、加乃央、加榮修,還有其他參與此事的叛臣均已收押入天牢,方才你也聽見了,尚有餘孽逃亡在外,陛下已經派人去追捕了。”

合錦聽了這話,一顆心就如同扔在臘月的雪地中一般,怎麼會這樣!叔父好生糊塗!加依布一族一直是京中穆合望族,在朝廷中居處高位要職,陛下更是對加氏親族青睞有加,為何還要行此謀逆之舉,勾結外穆合,做下這株連九族的大罪!

她知道叔父必死無疑了,而她,方才可能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穆合族和漢族的關係,從來都是祁國社稷的核心。穆合族是來自北方的一支龐大的遊獵民族,一直與大祁政權分庭抗禮,在多年與漢族的鬥爭和交融中,漸漸分為“外穆合”和“內穆合”。內穆合指的是親靠祁國漢人政權的穆合族,在崇元帝時期,這部分穆合族部落便與漢廷締結了聯盟的條約,成為祁國所屬的公民,也是祁國北部邊境可靠的守衛者。內穆合族保存着穆合族驍勇善戰的優勢,同時又深受漢族文化熏陶,在朝廷的大力推動下,與漢族聯繫愈發緊密,內穆合的一些氏族在京中做了高官,甚至和皇族成為姻親。當年英勇的加依布朗博和美麗的溫平公主結合,被傳為一時佳話,他們即是合錦的父母。加合錦的全名應該是“加依布合錦”,只因內穆合族受漢族同化已久,便漸漸開始按照漢人的習慣將姓氏做簡化,在平常的交流中,只保留姓氏中的頭一個音節,“加依布”氏也就成了“加”氏。

那些被稱為“外穆合”的聯合部落,仍舊在北方和祁國對峙着,虎視眈眈地覬覦着祁國的國土,多次南下與祁國衝突。內穆合是北境抗擊外穆合的中堅力量,由此可知,若是內穆合與外穆合勾結,共圖大祁國土,將會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難怪祁帝有此一嘆,言道自父親去世之後,加依布氏三代忠烈便就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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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錄之錦上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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