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雲連蔽日,道是無情天

第十二章 長雲連蔽日,道是無情天

“適才冒犯公主,請公主恕罪!”那人拱手垂頭,五分恭謹,五分忐忑,看來這回徹底酒醒了,連頭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合錦本不想理會這種人,金蒲卻學着方才他的口吻道:“呦,公子是誰家的小子?長得賊眉鼠眼,一表歪才,何不說出來?公主回宮后也好稟報陛下,給你說門親事?”

合錦差點沒忍住笑,若是說他輕浮是十分貼切,可這人明顯長得好看,“賊眉鼠眼”的評價和他八竿子打不着,那人抬臉看向金蒲,陪着笑臉鞠躬謝罪道:“這位姐姐說的是,我不僅賊眉鼠眼,還老眼昏花,只看到兩位神仙般的人物,卻沒認出是公主殿下和姐姐,還請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看他又是鞠躬又是討饒,合錦心中之氣消了不少,心想既然是世子的朋友,何不賣他一個面子?世子必然也會感念,沒準一會兒更好說話一些。便讓他起來,對世子道:“我們過去說話吧!”世子依舊做出請的姿勢,讓她前行帶路,跟着走了過來。

漸漸遠離了旁人,合錦站住腳,瑞王世子也跟着停了下來。“今日射獵所獲頗豐,我們曾薄飲幾杯助興,我這朋友酒後多話,正因怕他失言,才帶他於無人處散步醒酒,不料還是未能免禍,衝撞了公主。還好公主大人大量,樂都在此謝過。”瑞王世子陳樂都率先開口,卻是替他朋友做解釋。

有那人的糟糕對比,合錦只覺得瑞王世子舉止得體,溫潤儒雅,對他頗有好感:“世子見外了,我的丫鬟只是惱他方才出言不遜,也並非要咄咄逼人。至於稟告陛下之語也是一時氣話,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瑞王世子笑道:“給他些教訓,也是應該。不知公主找我所為何事?”

合錦問道:“之前世子曾與我堂妹文珠訂婚,聽聞前幾日瑞王爺替世子將婚約退了,不知這是瑞王爺的主意,還是世子的意思呢?”瑞王世子似乎沒料到合錦要談這個話題,略微斟酌,回答道:“婚姻大事向來應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樂都身在紅塵,亦不能免俗。”

這話說得含蓄,但能聽出來退婚是瑞王爺的意思,既然不是瑞王世子主動提出退婚,看來還是有破鏡重圓的可能。合錦心中一暖,恭維道:“見世子行事,便知非薄情之人。”世子亦笑了:“公主過譽。”

合錦並不急着吐露本意,而是說道:“世子可知?當年合錦父母尚在,因只育有一女,對我頗為寵愛。我從小錦衣玉食,萬事無憂,恰似活在雲端桃源,不知方外何物。旁人皆說我父親是將門虎子,戰功赫赫,我亦以此為榮,卻從沒有人告訴我戰爭殘酷,常有流血傷亡之事。當父親噩耗傳來時,我尚且年幼,還不能明白髮生了何事,也不知這意味着什麼,只是隱約記得母親心痛萬分,屢屢昏厥。我思念父親,卻不敢對人提起,生怕母親神傷。”

雖然不知她為何說起此事,瑞王世子卻能感受到她言語中的悲傷之意,他肅起面容,正色道:“加依布將軍威名赫赫,驍勇善戰,此良將殞沒是大祁的重大損失,上至陛下、下至民間同感哀痛。”

合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繼續着自己的話題道:“長大后我曾多次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惱於自己年少無知,不經世事,也惱於他人不早告知我戰爭殘酷。若是我自小便知,一定會更加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也會好好安慰母親,不至於讓她心力交瘁撒手人寰,那麼現在一切都會不同。我曾因太過自責而向太后傾訴,太后卻說,戰爭和政治從來都是男人的事,身為女人,面前註定只有閨房那麼大的地方,這事情錯不在我,讓我不必自責。”

世子面帶深深的同情,安慰道:“太后說得正是,縱然公主自小便知,也改變不了戰爭無情、刀劍無眼的事實,只不過是多一個人為加依布將軍擔心,為父親傷痛罷了。加依布將軍和夫人為公主守護的無憂童年,卻被辜負了。”

合錦看向他,點頭道:“世子能體會合錦心情,合錦十分感激。家中有女不比有子,兒子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早早培育為家中支柱,教育所費的心思不知比女兒高出多少,而女孩,再被視為掌上明珠,也不過是找來嬤嬤教些女工,識幾個字,父輩胸中丘壑又有幾個肯向女孩訴說呢?”

世子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拱手道:“公主今日所言句句在理,真乃醍醐灌頂,樂都受益匪淺。”

合錦見時機成熟,話鋒一轉,走向正題:“今日之文珠,正如昔日之合錦。文珠父兄所犯死罪,她分毫不知,也不曾有人與其商議,待真相大白時已無力回天,她又何其無辜?當初幸有世子婚約在身,文珠才有一線生機,可也因此,父兄之罪便都落到了這唯一生者的頭上。若是生在他人家中,文珠這般頗通文墨,又精於騎射俊俏佳人,怎會不惹人愛憐?只可惜因家人一着不慎背上罵名,多好的人也就此埋沒了。”

見瑞王世子若有所思的樣子,合錦繼續說道:“文珠從入獄到失去親人,再到被逐出家族,所依賴的唯一信念便是與世子的情緣,是那曾經的一紙婚約。三年來世子被文珠視為夫君,是她餘生的唯一依託。如今世子退婚之舉,於她而言,恰如天之傾覆,此身形同蓬草,再無依靠。世子既覺合錦無辜,也懇請世子同理相待,重新考慮與文珠婚約之事,救救文珠!”

這一番話她娓娓道來,說到動情之處還有眼淚落下,可謂情真意切。本以為瑞王世子會被打動,卻見他神色微變,隱隱透着古怪,似有憐憫,似有惋惜,又似有無奈,然而更為明顯的是失望和無語。合錦一直盯着他,希望他給一個回應,就算他不同意,自己還準備了一堆理由,就不信說服不了他。

世子終究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轉過頭不再看她,似嘆似應和道:“哦……”

哦?

沒了?沒下文了?

這算什麼?自己說了這麼多話,還掉了眼淚,他竟然只是“哦”?

“世子?”合錦試探問道:“我知文珠身份特殊,世子若是仗義援手,難免擔負污名,所以不求世子以正妃之禮相待,只求不要捨棄往日情分,將她生死棄之不顧。”

“唉……”瑞王世子又長嘆了一聲,嘴唇緊緊抿在一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公主言語字字在理,樂都無可反駁,只是很抱歉,這事我幫不了你。”

沒關係,讓我繼續勸服你。合錦深吸了一口氣,裝作關切的樣子問道:“是否世子有難言之隱?或是……心有所屬?不妨直言相告。”心中想道:別的還好說,他若是心有別人,那也是無法了。

瑞王世子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眼神輕蔑地眯起來:“沒有,都沒有。”

“既然如此,那為何拒絕我?實不相瞞,我已將文珠帶了來,若是世子憐其身世,可以見她一面,想來這對於文珠也足見安慰了。到時世子若仍舊執意捨棄文珠,合錦也不再勉強。”合錦立場又退一步,軟語求懇道。

瑞王世子看上去根本不為所動,懶洋洋道:“公主方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想正可以用來回答我為何拒絕幫你這個忙。”

“哪句?”

瑞王世子道:“你方才說戰爭和政治是男人的事,身為女兒從小便無人教導這些。嗯,就是這句話了。公主是女兒,凡事自然不會從大局考慮,亦沒有政治眼光,縱然感情真摯,亦不免是婦人之愚見。可我是男兒,正如公主所言,我天生就被培養成家中支柱,又怎會目光短淺,舍大求小?”

他的臉上沒有了初見時的溫潤儒雅,只剩下冷漠和興緻索然,還刻意用話來諷刺合錦“愚見”。合錦感覺他似乎是生氣了,可是他憑什麼生氣?自始至終自己都有禮有節,可曾罵過他一句嗎?他倒是先來指桑罵槐了!合錦被他刺激,反唇相譏道:“看來是我眼拙了。初見世子時,以為世子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卻不想冷漠至此。也是,三年婚約說退就退、酷愛落井下石之人,何必奢求什麼長情?”

瑞王世子聽了這話怒極反笑,挑眉譏諷道:“公主殿下,我和乃央文珠只是有婚約罷了,兩人連面都沒見過,也從沒說過話,哪裏來的情和義呢?公主言重了吧?再說,當初和我締結婚約之人是加依布氏的小姐,現在她是‘乃央文珠’,逐出加依布族譜之人,與我何干?總不至於天下傷心女子,都要到我懷中安慰吧?”

合錦盯着他,氣得半天說不出來話。還“與我何干”?明明他的退婚之舉也是加重文珠尷尬地位的推手,現在卻推脫個乾淨,把薄情寡義說得如此理所當然!還有“懷中”什麼什麼的,如此輕佻!當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到他身邊那個朋友的德性,就應該知道他是什麼貨色了!

也是自己太蠢,被他的道貌岸然的外表蒙蔽,白費了這麼多口舌!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說下去怕是要吵架了。合錦不欲再和這樣的人爭長短,冷着臉轉身便走。金蒲和那輕浮的男子還等在原處,見她面色不善,兩個人竟然都慌了神。

金蒲知道,合錦這副臉色意味着和世子談崩了,開局不利,以後的安排也讓人擔心。與此同時,那輕浮男子亦是忐忑萬分,心中暗罵瑞王世子:明知她的來頭大,我又惹了她,怎麼不好好哄哄?這下我可算是捅馬蜂窩了!

合錦走向金蒲,看都沒看一眼旁人,招呼她一道回去。路上金蒲關切問道:“如何說的?怎麼臉色如此難看?”合錦憤然道:“這瑞王世子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其實是個無恥冷酷的傢伙!所幸文珠和他婚約已斷,否則文珠一輩子都毀了!”

如此也算因禍得福?金蒲默默想着。

看着兩人遠去的身影,瑞王世子陳樂都拉長着一張臉,緩緩步行來到邱嶧身邊。邱嶧見了他,氣不打一處來,埋怨道:“我說你怎麼回事?把這姑奶奶惹成這樣!虧我還以為你能幫我擺平,真是小看你了。”陳樂都又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沮喪道:“別說了,我心裏煩得很!”邱嶧問道:“她方才跟你說什麼了?”陳樂都搖了搖頭,既是一言難盡,又示不願再談。

邱嶧看他面色難看,和剛才的加合錦有得一拼,只好牽起馬,跟在他身側走着,這回他的酒意徹底醒了,可是沒準一會兒還要再陪陳樂都喝上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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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錄之錦上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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