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玉簟秋,雨疏風驟
吃飽喝足,江九黎渾身一松,骨節像脫了籠,軟綿綿地歪在銅床上。
她從這裏望過去,顧舒樂正靠着銀灰色的絲絨椅背發獃。窗外更生露重,什麼都沒有,顧舒樂就那樣出神地,一瞬不瞬地盯着。
江九黎柔聲道:“舒樂,姐姐給你一樣好東西。”
顧舒樂扭頭看她,臉上愁苦的肌肉動了動,“什麼?”
“這是余先生的住址,”江九黎晃了晃手中的紙條,“我把小二黑托給余先生照顧了,我們明天去看它好不好?”
顧舒樂以前是十分怕狗的,如今也怕。
怕小二黑像父親一般,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留在了昨天。
“姐,我們可以接它來這裏嗎?我負責養它,我不上學了。”
“等站穩腳跟,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接它回來,好嗎?”
江九黎記得,她還答應了東北的那群孤兒,會找法子安頓她們。
“明月幾時有?”
顧舒樂好似念詩,又好似不是,只見她眼珠子讓眼淚蒙了。
江九黎這才發現,窗外有濃黑的天空,明亮的路燈,軍警,洋車,小販。
滬城的夜,市街發著響。
許維杉對江九黎兩人很是關照。隔天便叫了裁縫上門,量做四季新衣。
又是選綢料又是定款式,折騰了半日,僕人大改愛理不理的態度,萬事唯唯諾諾,一丁點兒不敢造次。
正訝異間,阿河來說許三爺留在家裏吃午飯,請的是金陵的廚子,便領着兩姐妹去了飯廳。
“坐。”許維杉舀了一勺龍戲珠,抬眼看江九黎。“還習慣嗎?”
江九黎點點頭,拉凳子坐下,“謝謝三爺關照。”
“客氣了,昨兒我才給秋生兄這樣生分的話說了是要罰酒的——”
“罰什麼酒?”
一串笑音傳來,門外有人邁着小碎步進了飯廳,堇色雪花呢長袍,唇上是紫紅色的口紅,正是昨日才見過的丁壽芝。
江九黎十分歡喜,輕聲道:“壽芝!”
丁壽芝挨着江九黎坐下,僕人遞了碗筷來,她嘗了文思豆腐,皺眉道:“豆腐老了。”
許維杉把煙灰彈在手邊的餐盤裏,問:“你又來作什麼?”
“我來找九黎的,你管的着嗎?”
丁壽芝底氣萬足,許維杉望着她,眸子慢慢地暗下去,變成一種溫柔的黑色,嘴角的笑意也越發明顯。
他對丁壽芝說:“你可別帶壞她。”
“我哪裏壞了?”
“前天是誰將我的車開出去,軋死別人一頭牛?”
丁壽芝不滿:“阿河,是你多嘴了?”
“幸虧是牛,若是人,報紙上不知道寫得多難看。”
說罷,許維杉起身出了飯廳。
丁壽芝卻心情極好,仰頭喝了杯茉莉香片,說道:“九黎,我帶你去呢絨廠玩,好不好?”
江九黎聽了,一口答應下來。
……
落了雨,街道濕漉漉的,像一條延伸到地平線的河流。
一道車燈從地平線下鑽了出來,廣告布幅上穿着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的摩登女郎,在燈光中笑容可掬,轉瞬又消隱於昏暗裏。
車停在了大帥府門外,裏頭的人下地,是帥府的常客——徐大公子徐衍。
只見他提着一個黃花梨木鳥籠邁入兩扇朱漆門,迎頭是一面氣勢雄偉的影壁,正中央鑲嵌着鴻禧兩字,繞過去,視線豁然開朗。
穿過垂花門洞,走廊寬而曲折,屋檐像鳥嘴向上噘起。
與徐衍相熟的僕人笑臉相迎,叫他:“徐公子。”
徐衍道:“少帥人呢?領我過去。”
僕人應下,引着他到了花園。
傅其琛正在池子邊投食餵魚。
“六子。”徐衍喚道。
池邊少爺扭頭一看,徐衍手擰銅錯銀的鳥籠鉤走上前,那籠里一隻八哥,通身烏黑,嘴兒金黃。
最妙的是這八哥竟學主人叫了起來:“六子。”
聲音嘹亮,落入耳中,傅其琛笑道:“嗬,公雞的嗓門都沒它大。”
八哥又說:“嗬,公雞的嗓門都沒它大。”
兩人又笑。
徐衍把籠子舉到面前,“別看它大肚圓,黑黢黢的,聰明得很,過兩天就能說快板書。”
“是么?”傅其琛接過來,輕吹了幾聲哨,惹得八哥咕咕咕地上下躥着。
“那肯定的,為了這鳥,我花兩根金條請大師打造籠子,所謂好馬配好鞍嘛。”
頓了頓,徐衍又道,“四小姐還沒消息?”
傅其琛不作聲,只擰着籠子進了房間,將鳥籠擱在大理石桌面上。
“沒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明日我得遵從父命下穎川。”
徐衍訝然:“你真要和江三結婚?”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已經讓我爸颳了一層皮了。”
“看來雨帥想靠聯姻,不損失一兵一卒,擴充兵力,入駐關內。”
徐衍一臉正色,“如今吳茂易的承系和段政府的穎系爭奪****,矛盾日益尖銳。
那江崇左是誰?段政府跟前兒的紅人!
自打平定了外蒙就飛揚跋扈,絲毫不把雨帥和吳茂易放在眼裏,甚至挖陽承兩系的牆角,雨帥本就與江崇左起了矛盾,礙於交情沒撕破臉罷了。”
提及承穎之間的明爭暗鬥,傅其琛不由沉思,前段時間徐大總統派父親作為和事佬,進行溝通協商。
但反被段政府一句“你回你的東北,不必管這兒的閑事。”給削了面。
所以,聯合承系討伐段政府也不是不可能的。
徐衍繼續道:“再說你的部隊是東北軍中最拔尖兒的,你那路教官又是個軍事指揮天才,你不如主動向雨帥請纓聯合吳茂易揮師南下。
收了穎軍,一則雨帥能逐控北京,二則省得你娶不喜歡的人。”
這時,僕人端着熱茶上來,八哥突然叫道:“這茶是明前茶。”
傅其琛好似一掃陰霾,找回了興緻,對八哥說:“這是你的錯了,現在什麼時候了,哪還有明前茶?”
徐衍笑道:“你瞧,頂聰明吧?”
“好鳥,我收了!”
“你這話我可聽出兩重意味來了。”
四目相對,兩人心照不宣。
傅其琛經他一點撥,豁然開朗,忽覺待家裏沒意思,說道:“走,叫上幾個人,一塊上六國飯店跳舞去。”
“現在才幾點,跳什麼舞。”徐衍神秘兮兮,“去廣福戲園,今晚是梅蘭芳的場子。他的唱詞兒,腔調兒,似水多情,一甩水袖柔情萬種,戲碼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