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象牙塔外的世界,別具一格
江九黎點點頭,隨即攜顧舒樂跟那女傭走過垂花門,正聽到留聲機滋滋地唱了起來。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是西廂記。
以前母親不讓聽,說是淫詞艷曲,要壞廉恥,喪名節的。再後來被她撞見大哥偷看這本書,便死乞白賴將書討來看了。
不過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七想八想,她突然想到了蔡鍔和小鳳仙。遺憾的是,他們的結局並不像故事那般美滿。
“兩位小姐,這就是你們的房間。”女傭打斷了江九黎的思緒。
她站在門口,往裏邊看:四周糊了粉色的牆紙,玻璃格子罩着細紗幔。淡紫色的紗帳打了起來,露出一張軟塌,衣櫥旁是一面描金穿衣鏡,西式的書桌,鑲嵌着大理石面。
一直沉默不語的顧舒樂,此時開了口:“姐,我可以和你住一間房么?”
“當然可以。”江九黎爽快地回答。
女傭道:“兩位小姐若沒別的事,我就退下了。”
“去吧。”江九黎道,又問顧舒樂,“你餓了么?”
顧舒樂道:“餓了。”
“我去廚房催一下,你先進去歇着。”
江九黎到游廊上,一路問去了廚房,湊巧發現有人在裏頭,以為是傭人,說道:“請問飯好了嗎?”
話一脫口便後悔了,許府的勢利眼她白天領教過,這會兒別再被誤認成討飯的才是。
那人聞聲轉過來,手握着盛滿牛乳的玻璃杯。
一件半中半西敞領碎花杏色綢襖,褲子縮在襖衫之中,只瞧見黑色的玻璃絲襪,罩着兩條長腿。
好個英姿颯爽的女子。
江九黎生出幾分相形見拙的黯然。那女子見她不說話,言語十分犀利:“你是三爺豢養的幼女?”
“不是。”江九黎微微一愣,“我只是投靠三爺的窮親戚。”
女子抿唇,打趣道:“是呀,許三爺親戚多,遍及五湖四海,聽你口音,南方人吧?”
江九黎只是望着她,女子壓低聲音:“其實三爺是殺人不見血的——”
“丁壽芝,你又胡說八道,亂嚇唬人。”
許維杉不知何時來的,只見他倚靠門邊,像是半醉了,凝視女子的眸光夾雜着寵溺。
丁壽芝咯咯地笑了起來:“三哥,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你若再不娶我,我就把你資助的這群孩子全部嚇跑。”
“娶,肯定娶。”
許維杉轉向江九黎,“嚇到了?這是我表妹,素性喜歡捉弄人,口中沒一句實話。”
江九黎登時鬆了一口氣,“原來是表小姐。”
許維杉道:“壽芝,這是顧英珠的女兒,你不要胡鬧了。”
丁壽芝面上敵意消減不少,還添了一絲窘迫,問江九黎:“你來廚房找吃的?”
象牙塔外的世界,大人的世界。
在江公館處處被動的母親竟然是做革命事業的風雲人物。
江九黎心下寬慰許多,回道:“是的。”
“三哥,你手底下那幫子傭人是該管管了。”
丁壽芝晃着玻璃杯,眼波流轉,“你瞧,連沖乳粉這等小事我都請不動了,更別說她。”
許維杉臉色一沉:“你一個未婚女子,整天待在此處也不像話。”
丁壽芝怔住。
許維杉道:“你們早些回去吧,我還有事,不多陪了。”
“王八蛋!”丁壽芝笑罵,許維杉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室內陷入深深的寂靜,許維杉來去匆匆,停留的時間極短。
這是怎樣的一對痴男怨女。
江九黎醒過神來,更是不知所措,因為眼前這位嬉笑怒罵的悄女子,眼中竟似水光點點。
她小心翼翼問道:“丁小姐,你還好嗎?”
兩人的目光相持片刻,丁壽芝彷彿溺水的人,徒然抓到一根浮木。
那些天大的委屈以及積壓的情緒嗆在嗓子眼,喘不過氣。丁壽芝想把這口苦水吐盡,最後衝破嘴唇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我習慣他的刻薄了,三哥其實是極好的人。”
江九黎也曾這樣評價過林慕辭,極好的人,然而……
丁壽芝凄清一笑,“你知道為什麼他三十歲的人了,還未娶妻生子么?”
江九黎一臉茫然。
“外面等着取三哥性命的人排着長隊,他不願妻兒以後投親靠友,像你們一樣寄人籬下。”
江九黎感慨道:“三爺真是重情重義的人。”
“謝謝你。”丁壽芝稍許平復,開始發掘江九黎,“你讀過書么?”
“原本還有一年就中學畢業了。”
“那你喜歡讀書嗎?”
“喜歡,但也不喜歡。”
丁壽芝狐疑:“為什麼會這樣說?”
江九黎尋思了一陣子,才道:“我們的祖先沒有榜樣卻走了整整五千年,無畏、開闊、包容世界、不拘一格。
可這些輝煌的歲月,從書本上知道的,而不是從我們任何人身上看到的。若只抱着書不聞窗外事,背負不了將傾的山河。”
丁壽芝豁然開朗,笑道:“我輩當自強。”
江九黎垂眸,“你一定認為我傻,我舅舅是倒在日本人槍口下的……”
丁壽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快回去休息,明日我帶你去三哥的呢絨廠參觀,讓你看看書本外的世界。”
江九黎大為驚喜:“真的嗎?可是三爺會不會生氣。”
“怕他作什麼。”丁壽芝傲然抬起下頜,“既然你我如此投緣,不如交個朋友,也好叫我有借口堂堂正正地出入許府。”
坦坦蕩蕩地表明目的,江九黎除了訝然,還十分欣賞她敢愛敢恨的性格,道:“表小姐不嫌棄我就好。”
“叫我壽芝罷。”丁壽芝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江九黎目送她離開,廚房的陳設總讓她恍惚覺得回到了江公館。
那是母親和她的小廚房。
進門的牆上掛着摩登女郎月份牌,在女郎白嫩的臂上,母親用鉛筆寫了牛乳坊、豆腐行、張大千牛肉麵等等的電話號碼。
而這一刻,桌上一隻紫砂鍋正冒着噴香的熱氣,卒然拉起嗅覺的警報。
江九黎揭開蓋子,是黑魚粥。
取碗盛了兩碗置在托盤裏,端着朝卧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