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惡狼之惡
世人莫道年華枯瘦,入定方知萬象空虛。
四方城坐落在大陸正北角,是大莽王朝中興之地,從半空中往下看,偌大的京城被更加巨大更加遼闊且方方正正的四方城圍在正中央。四方城四個城門由每個騎士團輪流把守,向來沒出過什麼岔子。只是,莫刑淵盜走天璣珠之後,四方城的守備足足加強了一倍有餘。而從四方城入京城,又有東南西北四個城門,也是處於密不透風的狀態。也就是說,破四方城已是痴人說夢,更遑論破還在其中央的京城?
若非馬蓮蓉親眼開了天眼看了未來,誰都不會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倪三思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可今天,竟得了空,與任天行下棋喝茶。
任天行是個急性子,道:“馬蓮蓉說的少年游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處置?”
倪三思喝了口茶,道:“哦,我以為任大團長不會理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說真的,我不信命,我覺着,你也不是信命的人。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馬夫人自然處理的過來。”
任天行落了一子,道:“三次看未來,兩次都中了,這次能出岔子?”
倪三思不答反問道:“你覺得有人能攻入四方城?”
任天行只落子,不答話。他實在不喜歡倪三思這種裝模作樣的語氣,明明什麼都清楚,偏偏喜歡反問別人,別人回答錯了,給予糾正,別人回答對了,仍要補充幾句。於是,他學會了沉默,他一言不發,等着倪三思自己耐不住性子,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
果不其然,倪三思也落了一子,道:“光論守字,天底下沒有比四方城更加易守難攻的地方了。拋開現有兵力不說,四個城門仍有我們不知道的戰力存在,那是皇室的秘密,我也只知道一些端倪。”
任天行苦笑一聲,皇室的秘密,還是少知道為好,只得換了個話題道:“聽說你約戰了獨孤劍聖,那老爺子可不好惹,別看武評榜沒他,那是人家不屑入。”
倪三思道:“你跟他交過手?仍讓他拿了劍聖名號?”
任天行道:“英雄遲暮,我們這些小輩,看待前輩,需要更多的包容和寬廣,不是嗎?他們是老了,可他們代表了一個時代,那一戰,我沒有必贏的理由,但是,老爺子有不能輸的理由。”
倪三思笑了笑,點了點頭,道:“老爺子近日不在四方城,正在到處找人問劍,足跡遍佈峨眉,少林,崆峒,華山,下一站,應該是武當,然後應該是他的最後一站,昆崙山光明頂,劉長卿。年紀大了,就會把年輕時候想做卻沒做的事情,去做一做了。”
任天行道:“這個痴情老頭,答應他夫人,說要做劍聖,就做劍聖,如今各處問劍,挑戰武道巔峰的劉長卿,未必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倪三思道:“答應他夫人是一回事,個人的武道追求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我說你完全不想挑戰劉長卿,挑戰自己,是屁話吧?”
任天行沉默了半天,手中的白子下落又回收,幾次想要落子,都猶豫不決,最終收回棋盒之中,道:“棋力終究不是你的對手。”
倪三思笑道:“你這轉移話題的能力也太差了。”
任天行嘆了口氣,道:“好吧,你說說吧。劉長卿真的那麼可怕?”
倪三思道:“三百招之後,我精疲力竭,束手待斃。”
任天行實在有些詫異,這不像是高傲的倪三思說的話,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的看着他。倪三思笑道:“別看了,三百招都是高估我自己,說不定,一百九十九招就要輸。”
任天行嘆了口氣,道:“我本以為我們這一輩已經超過八百年前的江湖,想不到差距這麼大。”
倪三思摸了摸任天行的額頭,道:“大哥,但凡腦子正常一點的人,都不會這樣認為,武道走下坡路,是大勢,有老神仙張三丰在的江湖,多少天才出不了頭?我們要知道,帝國志記載,劉長卿仍要在張三丰後面。當今武林,也只有星瀚祖師和暴君能跟他相提並論,我們啊,不夠看。不過,說到星瀚祖師,多久沒有他的消息了?若不是百曉生仍將他位列武評榜第一,我都覺得這老怪物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說到江湖事,倪三思就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比他在朝堂之上更加健談。任天行也只是聽着。突然“咚咚咚咚咚”的大鐘聲響起,任天行道:“龍虎山進貢的法器,天武鍾,不知道是神獸出世,還是神兵出世。”
倪三思道:“準確來說是東北角的天武鍾,是神兵出世的前兆,看來這場大戰前,還需要去鑄劍山莊走一趟。”
龍虎山進貢的法器,天武鍾,一共四座,分別位於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個角落。四座天武鍾都由特殊材質做成,又有不同天師設下咒術,各有功效。東北角響,是神兵出世,東南角響,是有一千人以上的大規模人流同時湧入四方城,西南角響則是神獸大妖出世,西北角響則是天生異象。
任天行道:“你要親自去?”
倪三思道:“我還缺一把趁手的劍。”無極門代代相傳的神兵,名劍榜排名第三的名劍太阿被倪三思的師傅古月胡帶到“那個地方”去了,古月胡下落不明,太阿自然也跟着下落不明。於是,倪三思雖然接過了無極門的重擔和北斗珠子,身份象徵的太阿劍卻沒有傳到他手裏。
任天行道:“可別去太久,這好不容易聚起來的人心一旦亂了,要想再重聚,可就難了。”
倪三思來之前,七個騎士團誰也不服誰,更有太多人插科打諢搞關係,混入前五席位,搞的內部一塌糊塗,烏煙瘴氣。這也是任天行願意服倪三思的原因,他一來,各種亂象一下子就止住了。
當然,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了。而半個月前的東寧鎮,一場巨變正在發生。
流言是世俗的種子,人是故事的種子;記憶是遺忘的種子,年是時間的種子,星光是黑夜的種子。
黑夜,將殺氣招安,漫天的北風吹散了漫天的殺氣。當陳曉曉開始往下墜,他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如墜冰窟,是心如墜冰窟。鑽心的疼痛開始蔓延全身,多少場戰鬥累計下來的本能告訴他,如果銀翎這一刺再往邊上偏幾分,縱然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得他性命。可與身體的疼痛相比,內心的苦痛掙扎更是撕心裂肺。
他掀開衣服,露出胸膛,她真的敢刺,堅決剛斷,毫不拖泥帶水。銀翎動作越快,陳曉曉內心越發空虛,越發難過。在這一瞬間,他想過無數的可能性,最後他實在不願意承認,銀翎會真的狠下心殺他,難道真的認錯人了?
陳曉曉努力睜開自己的眼睛,藉著昏暗的月光,看清了在落地的一瞬間帶走自己的那人,大驚道:“毛青威,你怎麼在這裏?”
毛青威笑道:“曉曉,我還想問你怎麼…….”
話只說了半句,毛青威突然覺得腳底下失重,人猛地被一股力道往空中扯去,毛青威左右搖晃,身形實在站立不住,可手中仍是死死的抱着陳曉曉不放。
蛛網!
他們正被一面蛛網吊在空中。毛青威道:“曉曉,你怎麼樣?”
陳曉曉道:“死不了。”
毛青威道:“委屈你一下!”說完就把陳曉曉放下,左手捏了一寸靈力,像是一把刀。
靈刃!
毛青威手握青色靈刃,看準蛛網的節點,狠狠揮砍,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心下大駭,暗道糟糕,靈刃不夠薄,砍不破這蛛網,毛青威手上靈力繼續變幻,想將靈刃削的再薄一些,可他從未將靈力化形成如此薄的一片,在他龐大的靈力記憶中四處搜尋,都是未果,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更薄更鋒利,可需要時間,而一個聲音一直在腦海中響起:危險,危險!
他前所未有的覺得緊迫,他回頭一望,眼前一亮,靈力化形的割不開,實質的武器又如何?他右手已然放在扎入陳曉曉胸口的那柄峨眉刺上,道:“曉曉,忍一下!”
陳曉曉急道:“毛青威,你他娘的想幹什麼?老子警告你,你別他娘的亂來。卧槽,啊….”
殺豬般的聲音響起,毛青威一把拔出插在陳曉曉胸中的峨眉刺,左手迅速扯下自己的青布長衫,往陳曉曉胸口按去,用於止血,而右手握着拔出的峨眉刺,絲毫不凝滯,對準蛛網的節點,眼到心到手到力到。只聽布匹撕裂的聲音響起,那節點果真被毛青威捅開。開了一個口子,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毛青威又揮舞着峨眉刺,想將那個口子開的大一點。可就在這時,鋪天蓋地的蛛網不知沖何處而來,就像一張又一張的漁網,撒向了他們。毛青威苦笑一聲,銀翎說的沒錯,她就是一尾魚餌,來釣我們這些愚蠢的的大魚。
鋪天蓋地的蛛網將毛青威和陳曉曉包了個嚴嚴實實,再無破出的可能,毛青威失落在一屁股坐了下去,只是手中青布長衫,仍然死死的按在陳曉曉的傷口上面。
陳曉曉看着毛青威失落的樣子,又想到銀翎的絕情,心中不忍,道:“放心吧,還有龍煜在,我們不會死的。”
毛青威道:“對不起,是我沒用。讓你白白受苦不說,還沒法子救你出去。”
陳曉曉道:“當我看到蛛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早有防備。你也不要把責任都要自己身上攬,我也準備不足,更是意亂情迷,如果我沒受傷,哪裏會落到這個田地?”
一人哈哈大笑的走出,道:“惡狼說的不錯,那臭丫頭的夥伴絕對不止一個。可惜,惡狼下令,只可活捉,不然,你們現在已經是兩具屍體了。”
毛青威只聽聲音從頭頂傳來,而自己和陳曉曉是被蛛網倒吊在一顆樹上,那人自然是在樹上說話,手中靈力暗涌,弓箭已經成形。蛛網一張又一張的覆蓋在外面,可蛛網的網眼很大,即便一張張相互疊着,毛青威仍是能找到縫隙,只要有縫隙,他就有信心,一箭可以誅殺那人。一隻手突然將他的手按住,是陳曉曉。
只聽陳曉曉小聲說道:“你不想知道,這人口中說的惡狼是什麼人?究竟想幹什麼?”
毛青威道:“你瘋了?現在射殺這個人,然後等龍煜來救,是最穩妥的。”
陳曉曉道:“你小聲點,你想讓那人知道我們還有夥伴嗎?你聽我說,那個惡狼絕對是關鍵性人物,只有解決了那個傢伙,事情才能有效解決。”
銀翎啊銀翎,可惜,老子天生就是倔脾氣,你不認我們,好啊,那我們再重新認識一次!想讓我們就此放棄,絕無可能!陳曉曉一把撕開毛青威的青布長衫,然後猛地拔出另一隻峨眉刺,道:“給大爺包紮一下。”
毛青威接過布條,笑道:“好吧,既然你決定了,那我們就看看,那個惡狼究竟搞什麼鬼。不過,你為什麼不撕自己的衣服?”
陳曉曉愣了一下,不自覺的笑了笑,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蛛網開始搖晃,下一刻,陳曉曉和毛青威就重重的摔在地上,他們知道,那個所謂的蜘蛛尊者開始動了,而且一定是往獸靈山莊的方向。
陳曉曉道:“對了,我和龍煜路上遇到個人,一個用刀的怪人,他說沒瞧見你回莊裏,你怎麼又出現在莊子裏面?”
毛青威看到陳曉曉,多半猜到了:他們已經知道銀翎就在獸靈山莊,便不多加過問,只是陳曉曉這一問,他又不免說上幾句,只聽他說道:“說來話長…………”
陳曉曉聽到這句話開頭,就一陣頭痛,急忙插嘴道:“長話短說!”
毛青威點了點頭道:“救了那人之後,我與那兩個尊者相遇,不敵,也與剛才那人說的一樣,只可活捉,我便被那巨鳥尊者從天上帶回了莊子。所以,那人說的也不錯,我的確沒從路面返回莊子。”
陳曉曉道:“那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毛青威道:“這還多虧了銀翎,是她放了我。”
陳曉曉哈哈哈笑道:“你是不是報了我的名號?哈哈哈,這小妮子,還死不承認,說她不是銀翎,老子偏偏不信。不過,這一峨眉刺倒是刺的嚴嚴實實,全無半點虛假,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毛青威笑道:“這是讓你知難而退,這也是她放走我的時候,她讓我轉達給你和龍煜的話,說是她事情完結之後,自會來找你們,不必刻意追尋。不過話說回來,你不要對這一刺耿耿於懷。”
陳曉曉苦笑道:“你說的倒是輕巧,被刺的人又不是你。而且,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心痛啊,那可是銀翎啊,我陳曉曉看中的女人,被她刺一下,可比千軍萬馬圍攻踐踏難受的多。唉,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就是這個道理。”說完捶足頓胸,悵然若失。
毛青威被他逗笑,接口道:“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們說過,銀翎她醫術高明。”
陳曉曉點了點頭,道:“那又怎麼了?”
毛青威這才深深體會到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中的當局者究竟能多迷,精明如陳曉曉,也會挺着胸膛讓人刺,而刺完之後,還未察覺到當中門道,他繼續說道:“她醫術高明,又怎麼會不知道心臟位置?她醫術高明,又怎麼會刺入胸膛,偏偏離了心臟幾分?這擺明了不想殺你。這是勸退。”
也許大家都能看到你的心狠與毒辣,可他們都不知道你背後的苦衷和委屈,那些都是打碎了牙往肚裏咽的苦,沒事,我看得到!陳曉曉握緊了拳頭,這一股新的恨意跟晨光的死交匯在了一處,反而讓他冷靜了下來,他一言不發,靈力走遍全身,吸收藥力,為接下來的戰鬥做準備。毛青威見狀,也不再多言,開始閉目養神。蜘蛛尊者拉着麻袋似的蛛網狂奔,一路顛婆,沒多久就到了獸靈山莊門口。
一個陰冷,不帶任何感情,彷彿來自地獄的聲音響起,那人說道:“銀翎啊銀翎,這些就是你的夥伴?讓我來告訴你吧,夥伴是天底下最沒有用的東西。你不需要夥伴,這世界都不需要夥伴,這世界只講究利害關係。”
而此刻,蜘蛛尊者已經將蛛網褪去,陳曉曉和毛青威還沒想逃走,幾把鋼刀已經架在他們脖子上面。
陳曉曉瞧見銀翎咬了咬牙,不看自己,調笑着說道:“小翎兒,咱又見面了,喲,這些是你的朋友啊,那看來我們之間有些誤會。”
銀翎道:“他們不是我的夥伴。”
之前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又一次響起:“真的?那好吧,我還在想,如果是你的夥伴,由你親手殺死他們,斷了跟夥伴之間的聯繫。如果不是你的夥伴,那就交給其他幾個尊者處置,幾天前,活人肉的味道,他們應該還沒有忘記。”
銀翎上排牙齒突然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往下掉,她忍了很久,真的忍了很久了。那傢伙似乎察覺到銀翎的異樣,繼續說道:“伽羅樓尊者已經帶着你的錢走了,獅王尊者也下命令了,這裏對於我們獸靈尊者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作用。大將軍倪三思似乎也有意將這裏拿回去,只要我點點頭,東寧鎮就是你們的了,以後不再是被世人遺忘的東寧鎮,想想吧,多麼美妙。”
銀翎一下子哭了出來,猛地抽出邊上一人的刀,哭喊道:“都叫你們不要來了!你們為什麼不聽!為什麼?!”
陳曉曉心下大駭,終於明白銀翎為什麼假裝不認識自己,也明白銀翎為什麼替他們辦事。更震驚於那人的手段,目前所見之人,還沒有比眼前這人更加心狠手辣的!
銀翎往前沖,那些手底下的走狗沒有敢攔的,紛紛讓開,可那戴着面具的尊者一個閃身人已經到了銀翎前面,一把按住銀翎的刀,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假裝殺人,假裝不敵,然後裝模作樣的放走他們,對嗎?你還是不太明白,這個世界上,不需要有夥伴這種東西。讓我做給你看吧。”
那人大手一戳,就將手底下一人的胸膛給開了,手上靈力一吐,那人當即分成兩半,那人抖了抖手上的血跡,繼續說道:“就像這樣。”
炸開的血花之下,銀翎看得呆了,她突然大聲尖叫起來。
那人繼續說道:“沒關係,你不下手殺他們,東寧鎮的人繼續受苦也不要緊。我明天就讓他們去鎮上奸淫擄掠。真的沒關係吧?你五歲就去賺錢,想要買回東寧鎮,可那群傢伙呢,把這麼大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本身都算不得什麼好人。我幫你除掉他們,你也不會覺得怎麼樣吧?”
銀翎一言不發,眼神空洞,手中那把刀已經緊緊握着,她拖着鋼刀慢慢靠近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銀翎心中的那桿秤,在惡魔的引導下,正在逐漸偏移。
不見舉頭三尺神,唯聽心中九分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