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色之雪
這七百年裏，天虞上仙，使用最殘忍之法夜以繼日地苦修，但因心思雜亂，常常挂念在冰牢裏受苦的晴瑤，又絞盡腦汁一直想借口好去探望，難以專心修行，只不過從上仙，小小晉級成為天仙。
而晴瑤，忍痛強斬相思，為證明自己摒棄塵緣、專心向道，回到師傅身邊，每日像侍女一樣，幸福地為師傅梳頭、煎茶、烹飪，只用了七百年，就從小小的下仙，一路晉級成為上仙、天仙，並且，跨越了普通仙人永遠難以跨越的仙境，繼續晉級為玉清神、上清神、太清神，終成天品上神！
我們可以想像，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動力！才能一路勢如破竹地衝破尋常神仙難以打破的品階隔膜！
墟神，本尊不知道，我這並未作惡的墟魔到底哪裏讓這天虞天仙不滿，定要以死頑抗、不共戴天？
再次出關，卻進境緩慢的天虞天仙，如約第七次前往冰牢看望弟子時，激動地撫摸恭敬跪伏、雙眼澄澈、一心向道、晉級神速的弟子的髮髻，顫抖着讚許道：“好！好！成天品上神了！比為師強！撥亂反正、掃除黑暗、斬妖除魔，天虞一脈，只能指望你了！你是咱們天虞一脈唯一的驕傲！”
她從此成了他維護所謂正道的手中利刃，墟神，本尊實在不知，這天下跟他有什麼關係！輪得着他一個區區的天仙撥亂反正？即便那晴瑤是個天品上神，但在第十三宮轄域，即那青瑤小世界，駐守的魔軍面前，也不值一提！只不過，喜極而泣的晴瑤，十分幸福於自己可以為師傅分憂解難。
自然，他們這種級別的戰鬥，不值得本尊一看。只是青瑤小世界的魔軍們，不敢違逆本尊的命令，明明可以輕易擊殺晴瑤卻不敢，總是留她一命只將其打退，屢屢使之徒勞而返，不能建立寸功。
墟神，這就要說到所謂正道的可惡了！魔軍一直奉命不傷害晴瑤，這晴瑤在面對魔軍時從來不吃虧，是回到天虞山被所謂正道的同門們逼死的！她苦心孤詣，為了替師傅完成其夙願，苦戰了百年，卻也是極為幸福的百年，每日被師傅關切，一起商討戰局，互相勉勵，明日再一起並肩出戰。
當然，天虞天仙只能對付天仙級的魔軍，以寡敵眾甚是英勇。魔軍奉我命令，也不會太為難於他。
每次皆無功而返，天虞天仙總是力戰受傷而回，晴瑤總是全身無傷而退，頂多只是筋疲力盡而已。
因只是地仙，上不了檯面，觸之即死的天虞天仙的三個老不死的師叔們，整日躲在大後方唉聲嘆氣、指手畫腳，大有他們自己上局面就大不同。每每懊惱他們二人不爭氣，更惱怒晴瑤每次都不受傷！縱然強敵環伺，但整整百年，始終堅持發揮正道人士窩裏鬥的特長，詆毀晴瑤是魔軍姦細。
天虞天仙和晴瑤，起初能夠充耳不聞，繼續並肩戰鬥，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在戰場上多麼艱險。
但到了這最後一百年的年尾，碌碌無為千年、一事無成，天虞天仙已被光復正道之大業的焦急沖昏了頭腦，變得不再理智，對修習同樣功法，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晴瑤，也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晴瑤拜他為師，已有一千七百年，愛慕他，卻有兩千七百年！只不過，在拜師之後，愛意藏得越來越深，外人已難察覺，只有她自己捫心自問，不僅有，而且，像酒一樣發酵越發地熱烈、深情。
能夠在心中愛慕的師傅身邊，無論是像小婢女一樣侍候師傅起居，還是最近一百年，日日與之並肩戰鬥，朝去夕回，都感到無比的幸福！天下，再沒有什麼事，能比和心上人朝夕廝守更加快樂！
儘管，在最近一年，師傅變得經常借酒消愁愁更愁，酩酊大醉之後總無端地訓斥她，隨即更悲痛地泣血貶低自己這個做師傅的無能，使她總心痛如刀攪！但並非是為自己而心痛，而是心疼師傅。
再也沒有誰，比她清楚，自己的師傅，是多麼地渴望光復青瑤小世界，驅除魔軍，重新迎來光明！
在那個下雪的晚上，她的師傅與她戰敗歸來，再次酩酊大醉，醉得史無前例！醉得說不出話來，自然已無法無端地訓斥她，隨即更悲痛地泣血貶低自己這個做師傅的無能，被她攙扶着躺到床榻上，含淚溫柔地用熱水擦了手和臉后，就在她端了銅盆準備出去時，她大醉的師傅一把拉住了她。
迷離着氤氳婆娑的雙眼，她的師傅意識模糊，確切說，是失去了意識，控制不住埋藏極深的，潛意識裏的對她的愛，熱烈如火地用濕潤溫柔的唇吻了她，壓她在身下，炙熱深情地不斷向她索吻。
銅盆早已噹啷落地，溫水灑了床前一地。晴瑤含着熱淚，幸福地閉上雙眼，哽塞地抱緊師傅，任由師傅索吻，溫柔地撫摸師傅的頭，溫順地配合師傅熱情地濕吻，這兩千七百年，她等得很值得！
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師傅，原來愛自己這麼深！只不過，和她一樣，藏在了潛意識裏極深。
有的時候，酒，真的是一種好東西！酒後吐真言，並非是何虛言！有的時候，酒，能夠麻痹人們的意識，將其從被世俗毒害的枷鎖中解救出來，使其不受意識的控制，盡情宣洩潛意識裏的真情！
天虞天仙，那天喝的酒的確很多！他已經將酒窖里所有的庫藏全部鯨吞飲盡，因為，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喝！除了他自己，只有晴瑤知道，他絕望至極，準備明日玉石俱焚！不能實現夙願太痛！
有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實在讓人痛恨！那三個老不死的衛道士，偏偏沒有讓我們的女主和男主捅破窗戶紙，成就好事！那事如果成為事實，天虞天仙絕不會抵賴，必然會不顧阻擾，補辦婚禮，讓我們的女主在苦等兩千七百年後，結束一千七百年的師徒戀，幸福地修成正果、得償所願。
天虞天仙的三個迂腐的老師叔，聽到其寢室內的銅盆落地聲響后，久久沒有動靜，通感到那大殿裏，氣氛變得極其曖昧、旖旎，透出了無限的春意……讓百年如一日，愛好在遠處窺視這師徒動靜，聽到師侄天虞天仙痛聲訓斥晴瑤，才能安心地認為天虞山沒有姦情，掌門沒有和女神弟子敗壞人倫，才能安睡的他們，極為地不安，在東、西、南三個方向露出頭來，面面相覷、十分擔憂。
乾咳一聲，三個老不死的衛道士，在大雪中袖着雙手，冷峻着醬紅如豬肝的老臉，只相互用了一個猥瑣的眼神，就斷定了大殿之內有姦情！咬了咬牙，不約而同地硬着頭皮，為了倫理前去捉姦！
我聽千尋咬牙切齒恨恨地這麼說，立即佩服死了這三位捕風捉影、一捉一個準的三位衛道士老手！
話說，在師傅的床榻上，深情地任由迷醉的師傅迸發真情熱烈濕吻的晴瑤，驀然感覺氣氛不對，瞄見床前三位雕塑一樣的衛道士師叔祖，臉色立即羞紅沒法做人！連忙掩面逃了出去！隱約聽到三位正道人士，對失去目標后跌倒沉睡的她師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致認為是她這禍水灌醉了掌門，勾引掌門行這敗壞人倫的苟且之事！幸而，他們感知靈敏、發現及時，防患於未然，是天虞山的大幸，是歷代先師們在天有靈！才未致使師門蒙塵受辱！明日必將她這妖女逐出師門！
羞恥地無處容身的晴瑤，這一輩子就毀在師傅的迂腐上，以及這三位能明察秋毫的衛道士的手中！
她的師傅，酒醒之後應該記不清今晚的旖旎！明日，聽到她三位師叔祖控訴她無恥地妄圖勾引他之後，定然不能容她！被逐出師門，是她寧死也不能接受的！這意味着，她將會與師傅殊途永別！
很多女子蒙此無法洗脫的羞辱，很自然地會想到用死來自證清白。死，是對衛道士們的強烈控訴。
死，務必要有價值！本來，她的師傅之所以喝那麼多酒，就是因為對殲滅魔軍、匡扶正道這事絕望至極，準備明日玉石俱焚，至少要大量地殺傷魔軍，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值了，殺一群就賺了！
那無疑可以含笑九泉，無愧於心，無愧正道，無愧歷代先師！偽善的神佛里，這樣的人難得可貴。
晴瑤是戴着淺露掩面，離開天虞山的，躲在雲端，望着師傅寢殿的燈光，痛哭了一場，戀戀作別！
墟神，本尊並沒有想到，晴瑤會來詐降，站在魔軍的隊伍里，第二早與醒后前來死戰的師傅天虞天仙相對。這一天，很有骨氣的天虞山一脈，不管是不是迂腐的衛道士，全部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這一點，倒頗為讓本尊欣賞！就在那個早上，天虞天仙一眼就看到晴瑤站在魔軍的隊伍里。
冷峻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青筋抽動，滿臉陰晴不定、五味雜陳，但絕不是能想到晴瑤是去詐降的樣子。本尊並不知道他到底是難以置信，還是正在聯繫平日的謠言，恨自己眼瞎，對晴瑤恨透了。本尊是一個女子，進入幻境經歷人生必然吃虧，因此，需得墟神你去，回頭告知本尊。
天虞天仙痛苦莫名，對三位師叔的控訴充耳不聞，決然地抬起袍袖讓他們閉嘴，咬牙道：開戰吧！
晴瑤只是微笑，她已經在夜間，通過這第十三座混沌宮的魔神宮主，向本尊傳話與本尊打了個賭。
這賭約是，假如，天虞山一脈可以盡殲四周實力勝其十倍的魔軍，本尊如約下令撤出駐紮青瑤小世界別處的勝此處百倍的魔軍，從此，不再涉足青瑤小世界的地界。想必墟神你猜到了，本尊不夠聰明，很相信她是被三位師叔祖排擠才來投誠的說辭，她因此被兩度打入冰牢，累計有八百年，平日裏也總被排擠，是為魔界所知曉的事實。我設身處地地替她想一想，極委屈的她也的確很難再在天虞山呆下去。我也相信了她說其師叔祖們，通過之前僥倖得到的魔界至寶捨身塔，經過捨身儀式，甘願成為塔奴，晉級成為上神，二師叔祖更已是玄品上神的詭計，只以為晴瑤以這情報與我打賭，是為了引起我對那位玄品上神的重視。但我不在乎玄品上神，不認為可以全殲那部分魔軍。沒有想到晴瑤是詐降，中了如此明顯拙劣的木馬計，她在魔軍中自爆，很容易就能做到！
當時，雪還沒有停，本尊沒有親自前去觀看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小戰鬥，只是忘了，晴瑤雖然投誠，但她的師傅並沒有來得及將她逐出師門，因此，她就是天虞山一脈的人！她是幸福地死掉的。
一個天品上神自爆三態，殺傷十倍於自己的密集敵軍，的確不在話下！尤其是這敵軍中了木馬計，把她引以為觀戰的上賓，給她極高的地位，將她和另外幾名同級領袖簇擁在本就不大的隊伍中。
那天早上，天虞山方圓千里的白雪，全都因晴瑤這名天品上神的自爆，被其血霧染紅變成了血色！
墟神，你想不想知道，晴瑤在含笑而死前，對準備玉石俱焚死戰的天虞天仙，噙着熱淚說了什麼？
我一向比千尋聰明，斷然不會中這等拙劣的木馬計，閉目含淚道：是“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千尋帶着哭聲，不吝讚美道：“對！墟神！本尊越發膜拜你！世上的話千千萬萬，你卻如此睿智，一下子就猜到了！比本尊聰明！所以，本尊不是你的對手！晴瑤臨死前，就是含着笑說了這話！”
十世千尋黯然神傷，繼續傳音道，本尊輸了這個賭約，不再涉足青瑤小世界的地界。因此，這第十三混沌宮的轄域，只在天界。天界無人，所以沒有無雙城，只有冷冷清清的混沌宮，其主殿的名字，就成了“晴瑤殿”，供奉着這份虐戀。乍一看不是太虐，可越是細看，就越覺得虐痛至極！
在幻境裏，我做了一回天虞天仙，經歷了其虐痛。更加知道，晴瑤臨死前，噙着淚含着笑，說那句遺言，用的是唇語！因為，說出這句話，讓魔軍們聽到，會使其驚醒，剎那就瞬移躲避開極遠。
但天虞天仙，通過弟子變化的唇形讀懂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他曾經食言的詩句里的最後一句，前三句是：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他曾經為讓她能幸福地活下去，撒了善意的謊言給了她假希望，作為一個師傅，他並不欠她什麼。
反而，當初為了素昧平生的她，行了佛主割肉救鷹的壯舉。她此時，也算是還他當年的救命大恩。
她這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弟子，替他這師傅完成了其不能完成的夙願！面對魔軍的灰飛煙滅，天虞天仙嘔血跌到雪地上，痛虐得熱淚滿面，顫抖着雙手去捧血色的雪，想把自己弟子的骨血捧起來，卻顫抖地厲害，哆哆嗦嗦着捧不起來，猛噴一口血之後，嘔血三升，和弟子的血融在一起。
三位衛道士，十分慚愧，認為這樣傑出的弟子，理應不被世俗約束！在接到墟魔給的契約后，看到上面的條文，是出於和晴瑤的賭約，此後，魔界永不涉足青瑤小世界的地界。更加認為是如此。
天虞天仙，在雪地上痛了七日，這期間，他已瘋狂，不負往日的高冷、華貴、出塵和翩然，在雪地上爬行，十分溫柔地收集每一片血色之雪！直到七日後積雪融化，千里之內泥濘一片，才絕望。
失魂落魄的天虞天仙，是發狂而死的，他是看到了太陽，受到了刺激，癲狂地咆哮質問：“天下，與我何干？天下？是什麼東西！”他問了很多遍，涕淚滿面，最終發狂大笑，滿身泥濘地顫抖。
這個悲劇的人物想不清這問題。只有我這個孔雀時代的過來人，才能夠回答他：有的時候，對於某一個人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愛全世界！譬如覺悟后的我，很多時候，眼中只有一個人。很多時候，愛一個人，就是愛我的全世界。這一個人，就是我的全天下！別的天下，的確和我沒有關係！
不僅是對我，對所有愛與被愛，被真愛籠罩的人而言，他們的天下都理應很小，只能容納一個人。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就是有情人的天下！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卻沒有得到這個天下！
摒棄塵緣，道心澄澈，一心向道？我實瞧不出有好處，成佛又怎樣？沒有一個佛成為墟神！我放不下，厭惡力量，卻總能輕易虐殺同級，更已是第二度成為墟神，可成為墟神獨步七界又能怎樣？
隱匿在我對面，不可捉摸的雜亂維度膜后，那位存在已第三度擁有墟神之力，她，又得到了什麼？
分不清自己的天下為何，去逞英雄，害死摯愛，的確是極虐痛的悲劇！這想必是晴瑤虐戀的真諦。
晴瑤虐戀的虐還在於，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其中一個甘願被世俗毒害，深陷窠臼或自套枷鎖，自己畫地為牢，逼愛的人也畫地為牢。被逼者藏起心事，忍痛強斬相思，才能獲得卑微相伴的資格。
在結局，天虞天仙，虐痛發狂而死，也湮滅了三態生命。雖不能追悔，但與愛人同一個狀態也好！
在晴瑤的石墓碑上，是天虞天仙臨死前咬斷了手指，寫的一行悲虐的銘文：天虞、晴瑤夫妻之墓。